策展人顾振清
人在白天见识天空和世界,却在漆黑的夜晚认知繁星和宇宙。茫茫宇宙之中,所有的星球与天体,都呈现为发光体与反光体。除此而外,宇宙竟然是黑色的。科学家称,仅银河系就有万亿颗恒星、400亿颗类地行星。但是,艺术家王坤昭眼中的宇宙仍然是黑的。黑宇宙中有无数的黑洞,更有无尽的暗黑物质、暗黑能量。人内心深处的潜意识海洋,犹如黑的宇宙,暗黑常有,而光明不常有。王坤昭在自我意识中所感知、所见证、所洞察的黑,就是一个内在的黑宇宙。王坤昭的黑宇宙中,同样是暗黑常在,而光明不常在。不可知常在,而可知不常在。艺术家的黑宇宙与囊括万物、却几近暗黑无际的外在宇宙形成一种彼此感应的精神同构。而王坤昭在艺术创作中孜孜以求所表现的一种灿烂的黑,则是黑宇宙中的渗出的光。无量的光,照亮着黑宇宙中的无数生命体,也照亮着艺术家王坤昭的灵魂、心性和感知力。灿烂的黑,是黑色中的光亮,也是王坤昭在艺术语言形式中不断整合黑与白、天与人的内在关联性而萃取的一种心法、一种悟性。王坤昭不断在创作状态中认知过去、构想未来。他习惯一个人独自面对无限的宇宙、时间与空间,以意识自主、逻辑自洽、个体自觉构成对自我语言形式的坚守和刷新,以此抵抗各种异化、消解和耗散。
王坤昭的雕塑人物面部,都留着两个圆圆的、空洞而又深邃的黑色瞳孔。两个瞳孔中一无所有,犹如两个深不见底的宇宙黑洞。里面非但不反射任何外在的光源,似乎还有巨大的引力,不断地吸收、吞噬着投射其中的所有的光线。也许,雕塑人物的黑色眼洞背后,就是艺术家的黑宇宙,一个紧锁在内心黑暗深处的意识海洋。这个黑宇宙时而宁静,混沌如初,隐忍不发;时而爆发,狂放恣肆,灿烂无比。
2001年开始做雕塑的王坤昭,喜欢用内心的尺度去比量、把握现代性条件下的外部世界。他的雕塑,成为他创造自我感知的一种特定表现方式。王坤昭2007年以来近十年的艺术实践,不仅见证了他的情怀,而且也呈现了他的内在蕴藉。当王坤昭尚未准备好与社会对话之时,他总是先与自己充分对话,发现自我思想的禁区,发掘的自我身体的潜能。王坤昭早期作品《共同符号》中的人物形象,无论是站姿、坐姿,蹲坐姿还是跪姿,一概采用低头内视的方式。这一系列人物形象犹如海德格尔笔下的一个个孤独的个体。作品的语言形式充分表现出艺术家极为主观的自我意识。瘦削、骨感、紧致的躯体,细长、肌肉紧绷的四肢,深具内在力量平衡感的肢体动势,无不提示出雕塑人物一种内敛的张力和强大的气场。王坤昭注重雕塑语言的结构和肌理,而非文过饰非的修辞。他的《共同符号》雕塑人物的造型结构都具有一种建筑感,如立柱,如支架,如框构,如磐石。这些造型人物看似谦谦君子,含而不露,姿态一而再、再而三地放低。实则自我防护严密,负重千钧,越来越坚不可摧。
2009年去了一趟北京798的王坤昭,以作品《自由者的想象》、《带伤的风景》中人物形象头脚倒悬式的身体叙事表达他的现实批判立场。倒立人在座椅上的身体,呈触目惊心的反重力、逆生长姿态。这些悖反物理与世俗常态的人物体态,无疑表现出艺术家经验世界中艺术与社会交织的一种红尘万丈的欲望场域。王坤昭试图通过人物独特的动势设计与形象塑造,让人的身体与社会对话,以此表达人的欲望与主流社会的价值体系、行为规范和生活方式的冲突。他将人的身体作为一个重要的楔子插入社会之中,把身体与权力、制度、律法、契约关联起来。他敏锐地关切人的身体变量带来的美学价值,从而让倒立人的躯干和腿部不断拉长。身体的变量,逐渐赋予了王坤昭自我感知的和自身语言的特殊性。身体成为尺度,可以度量颠倒的人间世界,可以感知无边的欲望地狱。艺术家感性和表现方式的特殊性往往会形成一种痕迹、一种符号感,让他得以一步一步地勾勒、形塑消费主义社会各种人造地狱的欲望边界。王坤昭身体叙事的现实批判态度,则在《自由者的想象》群像举一反三的情境逻辑之中转换为一种形式化语言。藉此,他作品语言中的超现实经验和夸张形式得以强化出一种符号感,生成丰富的所指和警示的意义。王坤昭艺术自身符号化的觉醒在《自由者的想象》中初见端倪。拉长式的身体延伸、变形由此成为他视觉作品的个人情结和美感要素。王坤昭雕塑人物的身体皮肤上,常有他加盖的红色印章。这个印章不但提示了艺术家加注的个人标记,而且还隐喻了人身体肌肤上复杂的社会印记。
王坤昭的社会批判态度在一系列带有社会情境和现实境遇的作品中延续并贯穿。他的《标准方向》人物秉持着一个以手指代枪的挑衅性手势。其瞄的准并不是虚空,而是艺术家预先设定的一个象征性标靶。即现实中从正前方迎面而来的观众及其所代表的既有社会价值体系、行为规范和生活方式。王坤昭作品《家庭剧场》中,6把黑色高背椅子构成的“围城”,把人物形象、动物形象与圆桌围合在中间。椅子“围城”、人物双手间无形之物的张力、鱼身上缠绕的红线,似乎都象征着社会制约的存在。作品《迷途终点》中,高坐在高脚椅子上岌岌可危的人物形象与折翅在地的飞鸟以一根紧绷、笔直的红线相连。红线所蕴积的张力,体现为人与动物彼此角力、拉锯的一种僵持不下的力的平衡。《家庭剧场》与《迷途终点》中,红线作为人与动物相互牵扯、较量的一种关联性的中介物像,其实是《自由者的想象》中牵狗人物自缚在手上的红绳道具的一种演进。在此,人的身体与动物所代表的他者身体之间,红线直呈的是利用与反利用、束缚与反束缚、控制与反控制的紧张关系。红线既非个人物品,也不具备实用功能。红线所承载的艺术家的想象力使它日益概念化,进而从纷繁复杂的人文传统和约定俗成的社会惯例中抽离出一种强烈的隐喻语义。冥冥之中,不同形式、不同种属的生命体之间,似乎都有相互连接的缘分和命运。有形的红线隐喻着小到物与物之间、大到星体与星体之间并不可见却无处不在的万有引力。人的身体与万物、天地、宇宙之间千丝万缕的关联、感应,以致彼此相吸而又相斥。万物有常,生生不息。无论微观世界,还是宏观世界,都属于无形的、不可见的自然法则和时空规律居间维系的的宇宙生态。这种生态既印证着中国古代先贤“天人合一”的思想,也应验着王坤昭内在的黑宇宙中超现实、非理性力量的合理存在。
王坤昭方形立柱式造型的装置性雕塑《唯一出口》以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的人群表象化的浮雕语言,彰显人体的自由意志与社会丛林及其竞争法则之间的对抗与冲突。浮雕立柱被置于一辆手推车上,一旁的国际货运包装木箱上注明“出口”字样的英文标识。立柱四周的浮雕表面满是扎堆的、密密匝匝场的人群。人群中,除了艺术家的自画像面孔裹挟其间、载浮载沉外,几乎无人完整露脸。由于经济型木箱与立柱规范尺度的限定,每个浮雕人物形象都被挤压成一个扁平化的面,互相叠加,既无个体面貌,又无个性特征。面目不清的人群形成一股涌动着集体无意识的人流。藉此,《唯一出口》提示了人的身体对全球化条件下的社会性角色的担当。在王坤昭特定的的叙事文本中,人的身体不再纯粹,不再是天然的、生理的、个体的、私密的肌体,而是社会性的有机体,是社会结构的活性构件。艺术创作中,王坤昭把人的身体逐渐锁定为自身语言形式的符号化要素。身体具有表述和隐喻、能指与所指的多重意义。《唯一出口》中所有人物形象朝向一致,似乎涌向同一个目的地。在方形立柱的内部,在立柱顶端的消失点,王坤昭以语言的逻辑由实而虚地涵盖、指涉着无尽的人潮。所有人不由自主地一起涌向某个时空延长线维度上的终点。这个终点对雕塑实体而言,只是一种逻辑性的概念存在。它在王坤昭黑宇宙的虚空之中若隐若现、时隐时现,提示了艺术家的一种悲天悯人的终极关怀。无疑,《唯一出口》是艺术家对全球化消费主义社会发展走向的一种悲观预言。
在王坤昭系列作品的隐喻系统中,身体与社会是寓言的主体和客体。身体既可能被社会所影响,也可能影响社会;身体既可能被社会同化,也可能同化社会。《无灯的浴室镜子》中,五米高的牛仔裤青年在城市化私人空间之中独自伫立。在虚拟的镜子前,他也许是在长时间地感受自我、并进而感知自我所包裹的某种晦暗不明的自性。在镜子中,青年在究竟看见了自身人性的黑暗?还是看见自身人性的闪光?王坤昭的雕像往往是一个个缄默不语、踽踽独行的独立个人,暗喻着人对主体自由和主体价值的不懈追求。《都市主人翁》所塑造的一个低头独行的都市男子。他身背行囊,随时准备出发或出走,全然一付与都市格格不入的模样。高蹈的身形,赋予人物一种特立独行、遗世独立的姿态,也提示了艺术家所领略的一种任性、超然的旷世孤独。对王坤昭而言,能言说的对象,他终究可以用雕塑语言言说清楚;不能言说的事物,他只能保持沉默。
面对全球化社会消费主义的景观压迫,王坤昭以作品《我的两种状态》的身体叙事作出独特的回应。他从自喻出发,把自身形象分塑成两种不同状态的4个化身,打造出一种表现主义与超现实主义并置的混合风格。王坤昭对身体的自审和自况,并无心灵鸡汤与心理治愈,只见阅历残酷与人生况味。当自身的身体与社会发生交织、碰撞之时,身体变量呈现为人不同的异化方式。自我适应与被适应、自我改变与被改变、自我形塑与被形塑都是人的自然身心受到外力伤害的结果,但却表现为主动扭曲与被动切割、内伤与外伤两种截然不同的因果关系。面对社会规范与世俗惯例的模块化利刃,如何保持自我身心完整和身心自由?是追求身体外形物理性的保全而龟缩就范、趋利避害?还是追求自身精神性的完整而不计利害、宁缺毋滥?孰是孰非?《我的两种状态》中两种身体形态的对比、反差,不但折射出艺术家在现实生存境遇之下深度的人格分裂,而且也体现出其谐谑的自嘲方式与冷峻的自我剖析交替应用的灵活多变的表现手法。王坤昭的价值判断是显而易见的。人的身体与既有社会规范之间,天然的身体才是衡量自身得失的真正圭臬之一。社会化的身体、概念的身体、僵死的身体都无法替代天然的身体。天然的身体是鲜活的,拥有理性和非理性双重特性。身体的理性可以让身体具有一定的弹性、可塑性,但却无法长期承受的各种外在规范、各种制度的框定、压制、剪裁和删改。但身体的非理性则是无意识世界暗黑物质的汪洋大海,绝非社会规范和制度能够控制、改写的。
作品《39公分宽的灰色镜子》中的对视人物,是王坤昭《我的两种状态》自我审视式身体叙事的一种形式推进。身体被切割的个性化标记犹在。然而,王坤昭强调的却是手指掰开眼睑的那个眼睛。他深谙顾恺之“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的传统理论,因而把黑色的瞳孔打造成可以洞察人内在的黑宇宙的窗口。人与人的镜像面面相觑,眼睛与眼睛的镜像视线相撞,构成了艺术家自我主体与作为镜像的自我身体的对质。静态中的自我主体与自我身体的对视,心无旁骛,联通的却是彼此瞳孔黑洞中同样黑色的内在宇宙。王坤昭在自我意识深处所发掘并感知的黑宇宙,引导他的身体经验超越社会现实与生存境遇的重重困境,并进一步突破理性与非理性、意识与潜意识的界限而获得一种空前的身心自由。这种自由犹如人在暗黑无边的世界中撞见灿烂的光,身体和心灵被瞬间点亮,体内沉睡的“心灵之光”被瞬间唤醒。王坤昭的超现实主义的身体叙事深得贾科梅蒂细长人像的美学精髓。通过范式转换,他让雕塑人物具有自由拉伸身高的魔幻变量。不言而喻,身体的变量其实让王坤昭的身体叙事更具政治性和主动性,从而使人的身体形成对外在世界的积极应对和评估。人的身体在王坤昭作品中成为一种准则,具有某种的改变和估价一切的暗黑力量,不断突破既有社会规范的束缚和围困。
王坤昭的男人体雕塑一直是他表达自身观念的主体视觉表现方式。作品《十字路口》、《孤岛》、《不属于春天的树》一个个都是形单影只的、孤独的男人体,只是身形长得一个比一个更修长、瘦削,直至长成可与一棵树攀比的躯干态势。它们一概裸身,取消任何背景、任何身份,处于不确定的时间和不确定的空间之中。它们的面目是概念化的,没有种族、血缘、基因的分别,也没有宗教、文化、阶级的特征。它们并不关注外在世界,而是全神贯注于内视、内省。它们有着抽象的共性,因而成为王坤昭的一种涵盖过去与现在的身体符号。其实,王坤昭的身体作品往往梳理并整合了东西方不同的历史文脉,兼容并交融了东西方不同的艺术精神。王坤昭的黑宇宙似乎是灌注雕塑人物身体中的一种特殊的精气神。因而,他的静止姿态的男人体雕塑似乎个个拥有一种神秘气场、一种冲击力。无论它们站立在镜面、楼群方块,还是地面,它们都会让现场环境变得更为放空、静谧和清晰,从而让观众也变得更为敏锐和敏感。如果说王坤昭通过创作感受自身的虚空,表达自身黑宇宙的内在,是他在艺术上孜孜以求的语境塑造,那么,《十字路口》等男人体形象身上所迸发出的一种光芒,就是他梦寐以求的一种灿烂的黑。
灿烂的黑,表达了王坤昭对于黑色的自我认同,也表达了艺术家对于身体意识及其黑宇宙的自我认同。王坤昭的黑宇宙无边无际,预示了他的潜意识的暗黑世界所拥有的一种无穷无尽的潜藏能量。也许,王坤昭这种独特的黑宇宙,才是他想象力和创造力汩汩涌出的真正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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