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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既是拍摄者,也是被拍摄者中的一员。
1992年,十九岁的王淋从体校毕业,成了一名空中小姐。
按母亲调侃的说法,她是经过了“皇帝选妃”式的选拔和培训。那一年,天津的新华航空公司招选空姐,上千名女孩参选,一轮轮筛选下来,最终只录取了九名。然后是为期两个半月、十几门功课的密集培训。在整个过程中,这几名千挑百选、身高不低于一米六二、不高于一米六八的女孩,要学习如何成为一个优雅的女人:学会化一个端庄靓丽的妆容,懂得保养皮肤;为了能在乘客面前展现出高雅得体的身姿和礼仪,她们被要求头上顶书、嘴里咬一支铅笔的同时保持迷人又恰当的微笑,走路时摆臂不能超过特定幅度,即便蹲下来捡东西,动作和姿态也有规定;迎客时双手该如何交叠于腹部,给旅客指明座位方向又该以何种角度挥动手势;给旅客倒水,要拿握杯子的下三分之一……连体重也有严格要求,即使是被成功招录,在此后的飞行生涯中,每个人的体重都必须始终保持在标准范围之内,一旦超标就要停飞,直到通过减肥再次达标。
所有这一切,似乎都符合人们对空姐这一群体的想象。自从现代工业文明催生并普及了飞机这种伟大发明,人类可以装进这个金属空间在天空翱翔,空姐便开始以天使般的形象出现。她们穿裹着精心设计的制服,给了这种冰冷的庞然大物一副温婉可人的面孔。
不过,自2005年起,王淋拿起相机,开始有意识地纪录空乘生活,她拍下的那些纪实影像,却大大冲击了人们的这种常规想象。
就在她凭感觉拍了两年多的时候,有人给她推荐了一位专业摄影师拍的一组空乘影像,画面很美,并委婉地建议她也应该照着这种路子去拍。但王淋不愿意,“我想拍得更真实。”她也看过一位瑞士女摄影师拍的空姐纪实,据说这组照片还在瑞士国家博物馆展出过。而她,拍得与他们截然不同。
一个飞行了15年、仅在空中的时间就超过一万三千小时的空姐,她看到的空乘生活,当然有别于其他拍摄者。王淋纪录下来的,不是作为“一道靓丽风景”出现在航站楼或机舱内的空姐形象,她是把这些照片当作一部“影像日记”,以摁快门的方式来纪录自己的日常生活。
在她从上万张影像里最终挑出的那些照片中,你很少看到职业性的微笑和优雅身姿,反而是在执行飞行任务的间隙,或是在后舱偷空玩手机、打闹嬉笑,或是在机上洗手间整理妆容,或是狼吞虎咽一碗方便面,或是疲累极了,把身体蜷缩起来,横躺在客舱座位上小睡片刻。有时碰上航班延误,画面中就是她们在候机厅百无聊赖打发时间的情景。
就比如有一次,在珠海机场,王淋和同事们直到深夜依然在等待延误的航班,一位同事无聊地抱膝蹲在地上,蹲得如此之深,以致制服上装往上缩,而下装往下褪,裸露出光溜溜的一截腰背。这画面让她心中一动,当即摁下了快门。
还有许多时候,画面中的人物根本不穿制服,而是穿着各式各样的睡衣出现,有时甚至只穿贴身的内衣,还有干脆光着身子的。这类照片大多取景于空姐们的宿舍。王淋所在的航空公司规定,空乘在执行飞行任务的前一天晚上,必须入住机场旁边的宿舍。于是,她的照片中便有了飞行前或飞行后在宿舍的种种生活场景。
这些“闺房”似乎比大学女生宿舍还要杂乱。每人配备的铁皮衣柜看来是不够用的,画面中到处挂满衣物,制服、内衣、毛巾,挂门后、挂床头、挂窗边、搭蚊帐上,甚至洗好的内裤就吊在飞行时随身携带的旅行箱的拉杆上。再加上各种洗漱用品、日常用品、方便食品,还有床上女孩家喜爱的绒毛玩具之类,拮据的空间塞得满满当当、琳琅满目。
对她们来说,床的功能是多样的:睡觉,打牌,贴面膜,聊天,练瑜珈;在宿舍里用电饭煲偷偷煮些简单的食物,然后用一次性纸杯装着坐在床上吃,边吃还边看一只小电视。那些让旅客们赏心悦目的妆容,也往往是在床上完成的,她们就那么盘腿坐着,对着一面小镜子,描眉画眼涂唇抹腮红。
正是从宿舍出发,王淋和同事们去执行每一次飞行任务。她们很可能凌晨四五点就开始梳洗,打扮得端庄得体,收拾好随身的旅行箱,在里面备齐两条围裙、两双丝袜、化妆包、一本飞行手册、一本广播词、手电筒、针线包、飞行执照、登机牌和健康证。执行完飞行任务,常常半夜或深夜才拖着疲惫极了的身体回到宿舍,匆匆盥洗后睡下。
王淋的空乘生活往往要比其他同事更辛苦,因为别人可以短暂休整放松的时刻,她恰恰需要端起相机开始拍摄。无论是上机飞行,还是待在宿舍,即便跟同事外出逛街,王淋都随身带着相机,然后“在有感觉的时候摁快门”。
“我可能不像专门拍纪实的摄影师那样有技巧,”王淋自我评价说,“但我的照片够真实。我们的真实生活就是这样的。”
一位资深媒体人看过她的这部“影像日记”后,认为她“有拍照的直觉”。而她也有着任何一位哪怕贴身跟拍的纪实摄影师都难以具备的优势——她既是拍摄者,也是被拍摄者中的一员。
起初,看见王淋端起相机,那些漂亮的同事们就会习惯性摆好pose,冲着她的镜头露出笑脸。王淋只好跟她们解释:“这可是纪实摄影,不要冲我笑啊。”那什么是纪实摄影?她就特意带上专业的画册去公司让她们翻看。渐渐的,当她再掏出相机,同事们就对她的镜头“无视”了,该干嘛干嘛。当然,王淋也会请同事们看看她拍下的有关她们的纪实影像,不过,相较而言,这些女孩似乎更喜欢王淋有时为她们拍的各种pose照。
如果不是与被拍摄对象朝夕相处,很难想象能拍到这样的画面:有一次,王淋到隔壁宿舍串门,正好看见有位同事飞行回来,还在抱着被子酣睡,几乎全身裸露向里侧卧着。王淋心想,这曲线多美。于是从女孩背后抓拍了一张“大尺度”照片。
作为一名资深空姐,姐妹们几乎都比她小,也都信任她。她的这组空姐纪实影像后来贴到网上,却遭到盗用和曲解,被冠以“空姐辛酸私密照”甚至“情色”之类的耸人之语。她当时供职的航空公司认为此事影响恶劣,先是于2010年9月将她停飞,后不再与她续约。但王淋说,这些被拍摄的姐妹,事后没有一个人向她表示过抱怨或责骂。只有一个女孩,有张照片里是她正在机舱内吞食一碗方便面,跟王淋说过一句:“姐,你能把照片从网上撤下来吗?不漂亮。”
在拍了两年的纪实之后,王淋开始有意识地做些“设计”。比如,她特意拍了每个姐妹的一双脚。因为常年在十几米的飞机通道里往返了不知多少个来回,送走一个航段的旅客,又很快迎来下一航段的旅客,即使给自己穿大一号的高跟鞋,一天下来,肿胀的脚总可以将鞋子塞得满满的。而她们的脚上,也几乎每个脚趾都长着坚硬的茧子。又比如,她以拍人物肖像的手法,专门帮几位同事拍睡衣照,然后与她们的制服照并置,并将这一系列取名“一半是阳光,一半是月色”。去拍睡衣照时,她自己也会穿上睡衣,然后再跟这位姐妹合影留念。
其实王淋喜欢穿制服的感觉。“这跟穿名牌不一样,”她说,“制服有神圣的感觉,穿上它就意味着要对旅客负责。”
在她看来,乘务员最重要的职责,不是如何细致周到地为旅客服务,也不是以美丽的外表为航空公司招徕顾客,而是保证旅客的安全——如果机上失火,她们要及时用灭火瓶灭火;如果有乘客突发急病,她们要进行简单的急救;如果机上发现有危险品,她们要知道该怎样紧急处理;如果飞机迫降,她们要迅速准确地判断哪个舱门可以打开用于逃生,并在五秒钟之内放出应急滑梯,引导旅客脱离飞机……这些都使得空乘工作不只是看上去光鲜而已,而且至关重要。
但总体来说,王淋觉得,“空乘生活是枯燥的。没有创造性,学不到新知识。每个航班千篇一律,周而复始。”同事之间很少有新鲜话题,一次广播中的失误都会被当成反复咀嚼的笑料。
刚入行时,这是一份被人羡慕的职业,家人也都觉得“挺争脸的”,可两年之后,王淋就感到了不满足。“从小就听人夸我漂亮,可长相是父母给我的,不是我努力得到的。”这些年,她一直在寻找“自己心里能认可自己的东西”。
她一度享受过“虚荣”:身穿空姐制服、踩着高跟鞋在航站楼出现时,引来四周齐刷刷的注视;看到别人有LV的包,也想要有;花一个月的工资去买一件名牌衣服;也曾像如今的年轻同事一样,化妆包里塞满香奈儿之类的品牌货……“但后来觉得这并不是自己”。
年岁渐长,她相信“靠自己努力掌握的知识才是最好的装扮”。从业两年后,她挤出工作之余的时间,去天津工业大学修习成人教育的服装设计专业,又在2001年,下决心辞去空乘工作,走进她向往已久的中央美术学院,就读于“摄影与数码媒体”研究生同等学历班。于是,当她2004年重新应聘、再续飞行生涯后,这位漂亮空姐的手中,从此除了托盘之外,还多了一台相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