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面对世界的目光并不焦灼, 因为我身外与我的内心是两个世界。对身外的事物, 我认为它是永远喧嚣变化的, 而我的内心却永远安睡在艺术的温床上,使我享受平和、淡泊和永恒。” --王少軍
作为在改革开放时期发展起自己艺术的王少軍, 这番发自内心的道白, 颇让人们了解他的艺术立场, 特别是艺术心态。实际上, 这个时期的中国艺术家都面临着外部文化形势的转换, 特别是艺术思潮的更迭, 在具体的艺术实践领域, 更遭遇着多种和多重艺术现象的围裹, 尤其是各种信息风潮对艺术观念的冲击。整个中国当代艺术的语境在这几十年间发生着根本性的变化, 其中,最严峻的莫过于来自西方艺术观念与风格的激荡, 由此刺激着中国艺术在创作思想和方法上的变革, 使得艺术思考和创作实践都具有多种可能的路向。因此, 如何在外部条件变更的情境中把握自己的心理定力, 特别是探寻自己的艺术方向, 就成为具有时代共性的课题。在外部世界与自我心态、文化情势与自我追寻这两种既相矛盾又提供了创造张力的坐标上, 王少軍能够很好地处理“变化”与“自我”二者之间的关系, 这既归结于在艺术学府中相对封闭而沉稳的学术条件, 更归结于他自己对艺术本质的清醒的体认。对他的作品做并置之观, 可见不同的形态和意趣, 但贯穿其中所坚持的探索精神则十分明确, 他在自己艺术语言的锤炼上不断朝向内在的贯通, 使不断深化的思与行酿化成个性的艺术风格, 确切地说汇成了他艺术的品格。
王少軍在创作上侧重于肖像雕塑。在他的作品中, 可以看到他总体上稳健、含蓄和朴素的语言特性。肖像雕塑作为传统乃至经典的艺术表现形式, 既要求对于所塑的对象性格有深入的体验,又要求用自己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为人物做视觉的传记。古往今来的肖像雕塑留下了许多“神形兼备”的样板, 但对于王少軍来说, 这些都只是自己研究和学习的资源, 他在肖像雕塑上一向注重把握肖似与神似的关联, 在塑造对象真实和表现自我情怀二者之间寻找恰切的比度, 尤其在研究西方肖像雕塑传统的基础上, 更多地探索作为当代肖像雕塑的形式语言。在他的肖像雕塑中, 有一个很明显的系列, 那就是把文化人物作为创作研究的课题。这种选择对于他来说几乎是自然而然的,他对文化传统有由衷的体认, 特别是对文化传统中的经典精神有着深切的感悟, 因此, 对文化艺术人物的理解就有了深刻的认识。他所选择的雕塑对象, 都具有文人知识分子的文化情怀, 尤其在精神世界上展现出内在的和含蓄的气质。他的塑造语言总是围绕着人物的性格作形式的推敲,把自己对于知识分子、艺术家、文化人的思想共鸣转换为塑造的手法。在这方面, 他所塑造的王临乙先生像、李少春像、郭沫若像、冰心像、刘士铭先生像等一大批作品, 都用一种平视的视角来再现人物的形貌, 尤其是在人物的内心世界的刻画上寄注心力, 由此使得作品具有一种亲切的与人对话的神情。例如, 在为冰心塑造的半身像上, 他把握住了人们心目中冰心老人的形象, 塑造了冰心如母亲般的慈祥与亲切, 又刻画出大文学家的深邃与沉静, 使得作品拥有特定的意境。在塑造
冰心像的时候, 他所用的雕塑语言首先是写实的, 将人物的可信度生动地传达了出来, 但与此同时,他在从衣服到头部的整体塑造中, 始终贯穿了一种可以让人获得直观感受的艺术语言, 在写实的基础上体现出概括和写意的塑造性。通过对衣纹皱褶, 使整个雕像处在一种轻松的状态之中, 由此形成人物与观众的亲切感, 衣纹中纵向和横向的纹理与人物头部的塑造语言形成一种内在的和谐, 将人物雕像的结实感与整个人物神情的含蓄感结合起来。在纪念顾拜旦中, 也可以看到他对所塑人物的理解。顾拜旦作为国际奥林匹克运动的始创者, 在现代以来的历史中始终作为文化精神的象征, 王少軍敏锐地抓住了顾拜旦的时代贡献与性格, 用硬朗的笔调为顾拜旦塑像。在人物头部形体的转折上, 强调了雄强的结构, 一如中国绘画中所推崇的“骨法用笔”, 在写实的基础上强调了性格。把握人物性格与运用特定语言成为王少軍肖像雕塑的基本特征, 也是重要的学术特色。在某种程度上, 作为艺术学府培养的雕塑家, 都有对西方古典雕塑的倾慕, 更有对西方现代以来雕塑的借鉴吸收, 但是王少軍在研究西方雕塑的经典和现代传统时, 注意融汇中国传统美学的意涵, 把中国绘画雕塑的本质意义贯穿在写实性的雕塑形式之中, 从塑造冰心的慈祥到塑造顾拜旦的坚毅, 看上去用了围绕肖像性格的不同语言, 但其中所贯穿的一种内在的结构和气质是他呈现精神性的重要追求。“骨法用笔”这样的中国绘画美学观念被他转换为雕塑的可视语言, 就是一种极为朴素的学术理想。同样, 在曹禺像和李少春像、郭沫若像这些人们所熟知的人物塑造中, 他也是首先注重强调人物的性格, 在捏塑之初, 研究人物的身世与艺术生平, 思考如何通过瞬间的造型来表达人物丰富的人生。例如, 在李少春像中, 他就用了通体平整和流畅的基调, 浑然一体的表层形成人物的气质感性, 使人物具有清晰可读的性格, 尤其有着属于他自己的思想世界。在曹禺像中, 他几乎超越了具象写实的雕塑手法, 着重于对人物“戏剧人生”的写照, 用阔大的躯体和许多戏剧的角色构成基座, 对曹禺的刻画着重于他垂目沉思的瞬间, 使得整座雕像具有充实的体块, 赋予
人物以特定的身份, 更为“沉思”的世界塑造了充实的空间。
王少軍对雕塑的探究总体上属于具象的范畴, 他也深知自己的语言维度相对比较集中, 因此他不断的朝向对人物的深度塑造。在这方面, 他一向内倾的心理, 一向将自己视为平凡的价值态度,潜在地支配了他的创作情趣, 他的作品展现的是一种具有学养并将许多想法“单纯化”的独特方式。在外部世界变换的条件下, 他这种不断朝内心走去, 不断从自己的思想感怀中生发语言表达的方式,可以说体现了一种对学术高度的自觉追求。但是, 与此同时, 王少軍还有许多对生活体验和感知的视角, 使得他的雕塑在含蓄与沉稳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展开的维度, 那就是以他自己的想象性化身为代表的系列作品。在这个系列中, 他表达了一种犹如梦幻般的体验, 用夸张、诙谐和风趣的手法表达了人的生活百态, 这些生活的景象与日常的感受相结合, 但是被强调和夸张的形体、动态、神情, 乃至于他使用的着色雕塑手法, 都使得这组作品别开了王少軍艺术的另一个生面。在这些作品中,他将自己所塑的人物和关于大千世界的感受形成了一种既自然而又超越自然的关系, 在十分平常的动态中, 赋予人物以独特的造型, 在人物的动态上强化了人物的非常态运动, 强化了人物与景物的关联, 由此可见他的视角既是在生活之中, 又从日常的生活感受回到自己的内心世界。这个系列呈现出两个醒目的特点:首先是人物单体的动态, 这些动态来自日常生活的经验, 但是又超越某种具体的经验, 上升为人物在生活中的一种感知。这些人物或急疾地走在路上, 或仰望天空遐想无限,或如展翅飞翔, 或如冥睡沉思, 都有一种超越现实的仪态, 可以把王少軍的这类作品归结为雕塑的超现实或超现实的雕塑, 但是他们在作品的现实感这方面又与人们今天可以体验到的状态有着自然的关联。特别值得注意的是, 在这组作品中, 王少軍独特地运用了人物和景象之间的造型反差,用巨大的人物躯体与微观式的浓缩风景相连, 使人物和景色在反差中形成一种诙谐、幽默的关系,而在视觉的惊异之余, 人们不难理解这些带有梦境的情景与人物使得真实与梦幻的边界变得模糊, 在真实与梦幻两种空间维度中形成一种独特的视角。在这样一个打通真实与意念之间界限的领域, 王少軍有了许多收获。
对于王少軍来说, 在雕塑的重大主题创作上, 如何将学者的情怀与个性的感受相结合, 也是一个研究的课题, 实际上这也是摆在整个中国当代艺术家面前的课题。每一位艺术家都有自己个性的追求, 尤其是在艺术信息十分丰富的时代, 艺术家迅速地形成自己的语言特征和形式风格,对于确立自己的艺术面貌几乎是至关重要的。但是, 如何能将自己的艺术追求从外在到内在之间建立起更加有机的关联, 这需要有坚定的艺术目标, 特别是有沉稳的艺术心态, 在这方面, 王少軍的艺术就具有这样一种内在的一致。在接受国家重大历史主体创作任务面前, 王少軍选择了中国加入世贸这个主题。这个主题毫无疑问反映了当代中国与世界的关联, 尤其是在国际经济贸易层面上所形成的新的气象。这样的主题要求容纳巨大的信息量, 其中既有具体的经济、贸易的国际交往,更有不同的国家和地区人的交往, 既是一个具有世界性的话题价值的主题, 又是一种从中国出发的视角反映。王少軍的这件雕塑, 成为当时一大批美术主题创作中的独到之作, 就在于他在解决这个主题的难度的时候调动了他自己写实与写意、庄重与诙谐二者相融的能力。在这座四面环雕的作品中, 他打开了看待今日世界与生活的窗口, 将许多具有标志性的建筑符号、商品货物融贯其中,与此同时, 他更是从现实生活中提取了许多具有典型性的形象, 将不同肤色、不同年龄、不同族群的人物汇成一种情境, 整座作品具有相当强的当代性, 具有可辨识可认知的许多当下信息, 又有整体上活跃而不失庄重、诙谐而不失沉稳的通体氛境。他的这件作品实现了用生活的快乐与幽默构成的大主题表达, 如果没有他在雕塑上所下的传统功力, 这样的主题会变成漫画式的勾勒, 如果没有他在生活体验上的许多敏感, 这样的作品也会流于过分的沉重。而王少軍正是在自我心理与现实之间找到了一种平衡, 因此他的主题创作也就有了内容叙事与自我风格的统一。
作为雕塑家, 王少軍在当代雕塑界乃至整个美术界已经凸显出他自己的艺术性格, 但是, 除了他的雕塑作品之外, 他也有大量的绘画实践, 其中, 一批近年来的水彩就很好地展示了他的基本功力与现实感性。这批水彩作品是他日常生活所游、所见、所思、所感、所记的随笔。他用极为简括的语言在画面中形成了一种超越写生超越直接描绘的创作探索, 极为平缓的线条冷静地勾勒出人的非常态, 用人物和背景的反差性关联构成画面的精神性空间。就像他的雕塑一样, 在人和景的关系上, 他始终把握了一种独特的视角, 通过画中物象的大小对比、空间跌宕构成一种从现实通往超现实感受的意境。实际上, 无论是他的雕塑还是他的绘画, 他的这种既注重形象本身, 又从形的视觉将视野导向形象之外的语言是特别让人感到兴奋的。中国传统艺术一向讲要有“画外之意”, 在我看来, 王少軍的作品就能够让人从形的本身出发, 看到形象和世界的关联, 由此引向画外无限的空间, 那空间包含着遐思与幻想, 也包含着对未来的憧憬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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