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可君
视觉原初的发生,并非来自于人类主体的欲求,而是来自于被牵引!人类最初的目光来自于高处之物的牵引,或者是自然的太阳,或者是比如象征神性的塔。造塔,在高处造塔,乃是对尘世目光的引导,那是走向高处,走向神圣。
面对远方高处的塔,目光就会变得灼热,这是徐学杰绘画最初被点燃的时刻。他生活在烟台,在富有道教气息又临海的这座古老的城市里,他经常会看到山上的那座塔,故此山又名塔山,该塔1990年代重建,这座城市,这个人,似乎都被这座塔安定与凝定了,这让日常平凡的生活有了依托。似乎那座塔凝结了所有生活的向往,或者也许还有人世短暂的虚无感。尤其是艺术家还看到过海市辰楼,一座幻象之塔,有着雕塑感,异常鲜明,当然一旦试图去接近,一切又消失了。但这激发了他所有绘画的冲动:接近塔,画出塔,当做圣物,当做幻象,或者圣骨!因为这塔的形象,不仅仅来自于风景与幻景,还来自于艺术家于2000年、2007年与2009年去过几次藏区所看到的僧房,他看到那些僧人们居住房舍上的天线,那闪烁的尖顶,以及在海拔4100米上一座7千人修佛的山,那些僧房就如同佛龛,一层层垒积而上,他相信这人与房合体的房舍也是佛塔,是人世苦修的圣体,激烈又沉静,苦涩又内美,痉挛又迷恋。
这十年来,徐学杰一直在画塔,在画布上造他自己的塔,他要造一座专属于自己的隐秘的通天塔?当然不是如此。徐学杰一边画塔,一边研究佛塔,研究这个建筑与形象的谱系学含义。他有他自己的视觉考古学,那是一种高处与远方的指引,一种圣地的象征,但是作为现代人,他也不得不面对人类精神的崩塌,信仰已经荒芜,人心成为了废墟。塔,不再在高处,而是在心里,在倾倒与失重的内心里,人心的废墟中需要另一座塔,因此,他反而更多地开始画那些倾斜倒塌着的塔,越是面对倾倒与失重,似乎内心越是变得坚强。
这就形成了塔的视觉辩证法:既要画出塔在高处挺立的姿态,又要画出塔所承载的精神性不可抗拒的倾倒,绘画由此在失重中展开了自身的张力。这也是塔自身生命意志的辩证法,画家画出了塔自身的意志:一方面,以一节节的形式简化塔自身的轮廓,给画面带来节奏感,艺术家以极其厚重的颜料刮擦出塔的形体,以沉着的色泽画出塔内在的强力意志;但另一方面,其笔触不是描绘,而是滴洒与烘托的方式,按照积沙成塔的方式而成。如此画塔的方式正好对应了塔本身的意志,在挺立与倾倒之间,在聚集与消散之间,在凝固与崩散之间,在节奏与打乱之间,在冲刷与停顿之间,在确立与失重之间,建构起绘画的张力。而画面的泥色,富有雕塑感的泥色,既对应了塔自身被时间击打的痕迹,也是接近大地的色调。但奇妙的是,画面上的这些色调又异常的高雅,异常的内敛,带有一种尖锐的妩媚,似乎这些颜色经过了道教目光的锤炼,已经炼神还虚了。
这是一种“墟殇尽扬”的生命诗学,是生命意志自身张力的诗学。
由此,对于徐学杰而言,绘画似乎并非仅仅使用颜料来造型,而是让颜料获得精神性的内在能量,画布上的色点与色斑似乎就是佛的舍利子,佛塔本身就是佛身在世界上的化身,绘画不也是个体生命能量留在世界上的气息的凝结?
观看画布上的塔,在这个帝国斜阳的年代,或凝视其挺立昂扬,或观想其倾倒失重,或威胁或执着,我们都会同时感受到生命的无助与坚强,有的还如同射向太空的飞行器,都指向一种精神能量的聚集与位置的牵引。那是生命的顶端,那是心念的赌注。绘画因此面对了现代性的困难:神圣不得不面对着自身的解构与解体,但神圣还在以内在的力量召唤我们;也许神圣的缺席反而构成了一种隐秘的拯救,让我们在失重中内心变得坚强;也许神圣本身在我们这个时代也需要救助,而这正是艺术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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