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双喜
因为有了孩子的縁故,我对有关儿童的图像与影像有了更多的关注,余陈的近期作品也就很自然地进入了我的视野。余陈对孩子十分喜爱,在她为数不多的来访中,我家的客厅里就属她的笑声最爽朗,那多半是因为我的女儿。
余陈的素描十分好,好在朴实无华,直接触及对象的本质,那些在美院基础部学习的学生如果能够碰上她来教基础课,应该说真是幸运。但她偏偏又热爱创作,这一点是我亲眼所见,为了筹备“本色:女画家的世界”第三回展,我曾在南城她那狭隘的小画室中,看到满屋子的油画,其中记录了她不倦探索的心路历程。
90年代末期余陈的作品关注的是社会下层人群特别是女性群体的生存状态,虽然有毕加索早期马戏团题材的作品中那种质朴与硬朗,但较毕加索蓝色时期的忧郁更具有一种当代的开放,虽然这些欢乐的青年人的举止有一种略显僵硬的姿态。
这种略显僵硬的姿态的其实是一种仪式化的表情,它透露出余陈作品中的基调并非写实主义的日常生活再现,而是有着很强的主观性的象征意味。从这里发展出了她近年来的《红孩儿》系列的虚拟性与符号性。
已故的德国女画家比尔吉特•波尔斯曼1988年回答女权主义杂志《光明》对她的采访时,说过这样一番话:“……我在艺术学院学习期间一直致力于抽象艺术的研究,最后却认识到,我并不能够用这种方式来表现那些真正感动我和吸引我的题材。我希望使用一种明晰的绘画语言,对于许多人,它是不必借助于语言的解释也能明白的。”
和波尔斯曼相反,余陈是从20世纪中国美术的写实主义传统出发的,她一直致力于写实性语言在当代文化中的参与性与建设性的研究。但在她的写实性绘画涂层的下面,是对于生活中的真实性的反思,余陈以具象性的人物形象表达了一种抽象性的意义,即对于生活的荒謬性的揭示。余陈作品的有意味之处,正在于她使用了一种明晰的绘画语言,但作品的内涵却是借助于语言的解释,也很难一网打尽,做出明确的表述。她的作品给予我们的感受,与其说是无所适从,不如说是复杂微妙,而这一切都寓意于单纯甚至有些空洞的婴儿面孔中。
说到余陈近期作品中的《红孩儿》形象,显然不能简单地将她归结为时下的流行艺术,如那些以不同的照片为蓝本的“青春残酷绘画”。还有被某些评论家称为“新人类的视角”的“新人类绘画”,在这些绘画中,着重表达的是“对当代都市消费文化、电子网络文化、现代传媒文化与西方外来文化的深切感受。”不可否认,余陈注意到了这些流行影像对当代绘画的影响,但她并没有放弃具象绘画传统对于形象的塑造,而是从色彩的角度加以抽象化,以主观性的色调,将人物从复杂的社会背景中抽离出来,以略显夸张的造型将不同的文化符号与行为动态进行组织,从而在红军帽与冰激凌之间,将历史传统与现代消费社会对于“赤子之心”的共同影响展现在我们的眼前。
有关婴儿的描绘,在文艺复兴以来的艺术史中是有着渊源的,拉斐尔的圣婴虽然已有了世俗的意味,但恪守的仍然是宗教的仪轨,具有对神圣家族的崇敬心。在当代中国,描绘婴儿的画家也不少,但一些女画家,只是将自己对孩子的喜爱赋予了现实的温情,少有从婴儿的身上想到人类的现状与未来。也许张晓刚80年代早期作品中处在历史照片包围中的婴儿具有这种人类的视角,但张的作品过于沉重,而余陈笔下的婴儿却具有当代绘画的轻松。
我把余陈笔下的婴儿面孔称之为“游戏的面孔”,因为我从中看到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游戏意味,它融合了严肃与荒诞。其中有流行文化的轻松,但可以看出画家也不属于80年代以来的青春画家,她的作品虽有虚拟性但并非虚无,虽然描绘的是儿童,但关注的仍是成人社会,一言蔽之,她以青春的心态剖析我们的社会,但却以婴儿的面孔呈现成年人的复杂。余陈作品中的孩子,具有多种成熟的表情,这可以理解为现代社会中儿童的早熟,也可以理解为成年人的童心已带上了各种各样的面具。
有关艺术与游戏的比较研究,还是一个尚未得到深入开拓的领域,对这一艺术现象的学术研究也未展开,但我认为艺术与游戏在当代人的精神生活中有着惊人的相似。其实在艺术中无论是描绘游戏还是以游戏的心态表现人,都可以从人类文化学的角度加以透视。荷兰文化史学家约翰•赫伊津哈认为,即使是动物之间的游戏,也有条理地表现出极大的兴味和快乐,它不仅是物理学的现象或心理学的反应,而是一项“有意义”的功能。“在游戏中有某种东西‘在活跃’,它超越了生活的当下需要,并把意义传达给了生活”[1]余陈的作品可以理解为艺术中的游戏,而游戏的实质倾向于超出人类实际生活圈子,它不承担责任与严肃性,但是在游戏中我们可以了解人的心灵。余陈作品中的孩子面孔具有面具化的特点,而游戏的一个重要特征即它不是“平常的”或“真实的”的生活,它具有对于现实的虚拟性与模拟性。对个人来说,游戏(艺术)具有自娱的性质,但对社会来说,游戏(艺术)的表现价值在于它具有一种文化功能,即满足了人们以对于生活应该如何的理想。为此,游戏可以保持一种虚拟的严肃性,它要求游戏者以一种专注的态度献身于游戏,我们可以在那些痴迷于网络游戏的青少年中,看到一种完全的投入与忘我。在游戏中,人们遵循一定的游戏规则,这意味着游戏在一个有限的时间与特定的空间中创造了一种秩序,它将一种暂时而有限的完美带入不完美的世界和混乱的生活当中。
观看余陈的近期作品,我看到了她对于生活的热爱与投入,在她笔下的单纯形象中却蕴含着一种复杂的对文化消费时代的冷峻审视,在她的《红孩儿》系列中,有一种虚拟的严肃性。余陈看到了当代生活的活力与混乱,她自觉无力改变这一切,但她在自己的作品中,将婴儿那种暂时而有限的完美带入不完美的成人世界,为我们的生活标示了一个独特的象征。
注:
[1]约翰•赫伊津哈《游戏的人》,杭州,中国美术学院出版社,1996年10月第1版,第1页。
殷双喜 博士、艺术评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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