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4月,在丽江一个叫凡尔巴的客栈,我意外地认识了郑泽生并见到了一大批他的油画作品。我很震动。在当下肤浅、浮躁的纷繁世事中,在艺术界普遍存在的概念化与世俗化的油画语境中,竟然有一个完全不在意于油画的外形式,不在意于通行的审美准则,如同一个执着的僧侣,以超凡脱俗又悲天悯人的冥想,以一种抑制不住的冲破一切桎梏的生命本能和一种巫术般的强力意志,以一种类似于原生态的绘画语言,由外及内,对人性、对生命、对死亡以及对信仰发出种种如同屈原笔下《九歌》似的追问,这种种的追问都在提示着我们,在现实世界之外的宇宙还有一片精神载物的天地,还有一种理性原则之外的无拘无束的、不受控制的、处于冲动状态中的生命本能。他的作品,不论其笔下所描绘的人或物,都带着万物有灵论的神秘,那些面孔乖张的人类、绚丽多姿的马儿、寂渺空灵的摆件,都似乎被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力量支配着,时而快意空灵,时而隐藏着冥界的悄然恐惧。我强烈地感觉到郑泽生生活在一个超验的世界中,真实的感知与潜意识梦幻的融合成为其创作风格的标识。他的作品,色彩的浓烈并置,空间的玄妙构成,诗意的深沉幻想,既充满童趣,又情感深邃的直达内心;所描绘的每一情节,并非冥思苦想出的构思,而是其内心深处继而有之的东西。或许,这与他对宗教的虔诚密不可分,才使他在直面当下的功利世界时,笔下呈现的世界始终没有丧失对精神的信仰,以及对人类本性的深沉追问。
我停下了旅行的脚步,和郑泽生有了数天的长谈,知道了他的艺术源于宗教。郑泽生说他是一位行经者,“行”是对生命的寻找、寻觅,“经”是佛经要义中的内省、内思。他的“行经”是一种由外而内,由物质到灵魂的生命本能的探源。他与我讲述了2004年初夏参加一场在西藏12年才举行一次的佛教密宗法会的场景。当日大雨倾盆,来自各地的30万藏族信徒身着盛装,手捧哈达,从凌晨起,就在暴雨中秩序井然地匍匐在地作五体投地拜。场面之弘大、信徒之虔诚,让他相信了世界一定存在必然的因果和无穷尽的轮回。对郑泽生而言,这次西藏之行是一个心灵事件,他开始深思,什么才是生命的意义。于是,他开始用画笔开启自我灵魂之门,探索生命的意义和寻找灵魂的真理,在存在论意义上构建自我的人间图景和象征系统。
郑泽生的作品可以大致可分为三个阶段。
早期的作品大至创作于2009至2012年,重在对生命的反思,作品呈现一种原生态面貌,纯粹与粗糙并存。这阶段,他以近于疯狂的态度创作了数以百计的类似于“未加工”的或“原始”形态的艺术,画幅尺寸巨大,轮廓潦草芜杂,笔触斑斑驳驳,人物被生存与死亡的体验所规定,充满了恐慌、无助和忧郁。这时的作品,性与色情的象征与暗示是主题,女性身体拥有神秘和原始的效果和巫术的生命力,众多具有强烈情欲色彩的男女性人体和史前艺术形象的力量结合了起来,产生了一种可以触觉的真实——作为自然物体的原始性真实。这一时期的作品,在初看时有时会令人困惑,色彩、质料、渴望,都显出迷茫之相,线条粗暴、色彩鲜艳、形象丑陋怪异,整体效果弥漫着一种原始巫术的意味,但却具有一种震撼心灵的力量。我想,这种力量源自于他对巫术意味的强调,巫术的生命力的状态构成了他笔下形象,增强了生命的宗教感,并使其成为一种诱发强力意志的兴奋剂。这种兴奋剂蕴含着一种强力意志的涌流和漫溢,既拔高了他作品的生命形象,也刺激了巫术的功能——对生命感的提高。
大概在2012至2013年前后,郑泽生的意识开始发生转变。他试图超越集体意识的操纵,去触及人性与社会的本质,直观的将人类的忧虑与劣根性以类似于超现实主义的语言加以表现。但正如艺术家个人所言,他越是想通过艺术揭露人性的黑暗一面以及社会的问题之所在,他便越是不由自主得陷入罪恶、悲剧与残酷的轮回之中。就像普罗米修斯,虽然日复一日的被老鹰啄食,却始终不愿放弃保有秘密。所以,这一时期的作品有凡•高的精神性的影子,特别是凡•高的自画像中那种探寻、宣言式的强烈感留下了深刻痕迹。凡•高的绘画使郑泽生产生了一种精神刺激般的效果,其结果就是他对创作的人物都进行了神经病似的处理,呈现出一种哆哆嗦嗦的素质,那些扭曲而含蓄的笔触也似乎暗示着在郑泽生与凡•高之间似乎有着某种同谋关系,某种熟稔的共同的心理关系。
这一阶段,郑泽生着意刻画的是人物的内在本质而不是他的外貌。他努力尝试去揭示事物的存在背景,而且深化到内在心理。他力图去捕捉人物特定的性格特征,去挖掘隐藏着的东西,并去预测未来和其他更多的事。他的作品常常是面对着自我,再叠上他者的自我,在描绘他人的行为时,总是以奔放而不失严谨的笔触书写着自己。从深层意义上看,他的作品就是他生命的自画像。
郑泽生的第三阶级始于2014年。这年4月,在丽江我与他分别在即的前一晚,他在另一个工作室给我看了几幅正在创作的作品。在作品中,我没看到以往阶段的绘画中常见的乖张、狰狞、决绝和神经质的人物,没看到阴郁的色调、殉葬般的仪式等等,画面中的一切似乎都变的轻盈起来,一种淡然的超脱使作品多出了几分天真与梦幻。跃跃欲飞的马儿、不问世事的鸟儿等等,都展现出着不同以往的美好世界。艺术家将瞬逝的存在变为永恒的象征,而这种象征消解了以往对宿命的哀怨,并意味着这种哀怨有可能随着这类风格的创作延续而逐渐消散。我高度肯定了这一风格,并要求他用大尺寸,用三联画甚至多联画的形式进一步强化画面的神秘感和宗教感。几个月过去了,看到了他的作品有了进一步的飞跃,一种东方神秘主义的体验赋予他对于灵魂的表述独树一帜,表现了灵魂和感觉之间和谐、神秘的情调,作品充满梦幻的色彩。无论是《摩音》还是《迷音》系列,这些作品,光影在静静地滑动,在华美的色彩中,像脱离肉体的灵魂,无声地飘到另一个世界去。远处的光明在微弱地招手,暗示着在另一边的希望和瞬间的美丽。
多年来,郑泽生每天都坚持打坐,他可以打坐几个小时甚至十几小时,打坐和尺八(一种乐器)成为他生活的主角。对他而言,静止地处于一个完全不动的时刻中,人体与其说是一个可以描绘的整体,不如说是一个召唤而来的神话的存在。他似乎不再有前两个阶段我思与不思的纠结,正如他所言,一切都可以放得开了,故而,这一阶段的画面结构更加复杂且耐人寻味,象征的手法将具体清晰又毫不相关的物体罗致在一起,从而构成为主观幻想的记录;刻意的柔和与系统的阴影法,漂亮和舒服装饰感,创造了梦般的光辉和戏剧性的场景。梦魇般的画风,精致的动物造型,以一种不寻常的脉络表现着物体介于现实与臆想、具体与抽象之间的超现实的艺术境界。这是艺术家他梦想中的“纯粹的世界”,借助作品,不用细看它的形式、结构甚至内容,仅仅画幅存在状态的本身就可以给观者一种感染。郑泽生称这一阶段的创作为“灵魂绘画”,说“灵魂绘画是一种纯粹感觉的艺术,纯粹感觉在抽象的梦幻中加深,强化为一种高层次比喻内涵的表达”。又说:“我从现在开始,在艺术中寻找一种新的感觉,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我知道,我不需要画出我所看到的,甚至也不需要画我所感觉到的,我必须画我灵魂深处的东西……。” 郑泽生的“灵魂绘画”,正引导着我们走向那个他所向往和必然要去的地方。
郑泽生是一个别具一格的艺术寻道者,潜藏有一种凡•高式的殉道精神。他把艺术作为道义责任,将自己从世俗的美学原则上抹去,直接用灵魂来审视已经存在和可能存在的世界,所表现的生命并不是一般形态学意义的生命,而是一种游走于灵魂内核的气息。他具有对世事敏锐的洞察力,以冷静的笔调表现了对生存意义的疑问。他的“灵魂绘画”所创作的各类有图像,都是这个时代和精神状况的隐喻;那些充满梦幻意识、象征意味和批判精神的作品,让人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但丁《神曲》的场景气氛。郑泽生用他的“灵魂绘画”坚持不懈地构造自我的艺术世界,把自己作为一个试图确立新的艺术观的苦思者,作为一个将现实世界转变成神话世界的寻梦者,他的忧虑和希望,他的虔诚与思考,他的真实与纯粹,都使他的艺术在当下的艺术语境中,具有更高一层的意识形态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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