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勤群

张温帙是以当代陶艺知名于艺坛的，但她是以漆艺的硕士学位毕业于广州美院，近年更是游走于中外的艺术圈子、深入的异域文化的体验与对比，使她对本民族的艺术传统倍感亲切与可贵，毕业二十年了，她终于返身重捡青春岁月的所学所爱，又汇入了中国漆艺现代性的建构与解构的双重实践中。中国漆艺现代性的建构，是由现代意义的漆文化研究、漆工艺教育和漆艺术创作开始的，它是中国从前现代走向现代过程中，非常疏落边缘的一种文化活动。1936 年郑师许先生的《漆器考》（中华书局出版）；民国初各省的工艺传习所和学堂的漆工课程；1943 年沈福文先生在成都首个重要的漆艺展，大约是近现代中国漆艺界在漆学术研究、漆工艺教育、漆艺术创作的最初纪录，也是中国漆艺现代性的最早萌动与先声。众所周知，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的漆画运动，正逢’85 美术新潮从全因素的绘画进入向单因素实验的解构过程，而漆艺界正处在把传统工艺转换成艺术语言的建构过程。在这样一个解构与建构同时影响并介入材料、技艺、图式、观念等各个层面，在不同的历史任务如此错综复杂交错重叠在一起的历史背景下，使漆艺朝着截然不同的方向演变；一个方向是在西风东渐的影响下，把旧图式的解构和新图式的建构，建立在材料解构的基础上，从而过早地以个体有限时空的实践，终结了传统漆艺在个案上实现现代性演绎的可能性。另一个方向也是在与西方对话的语境中，以研究传统以及由此而生发的一系列的特殊性来保持媒材的文化身份，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传统漆艺现代性的建构。前一个方向将在综合材料的系统中找到参照系和逻辑依据；后一个方向并不拒绝现代主义与后现代语言的借鉴，但它着力于从传统材料到传

统文化的所有资源中吸纳养分，在保持视觉文化的差异性中建立自己独特的语境。张温帙显然在后一个方向中尝到了传统漆艺当代转换的愉悦，她不厌其繁地把变涂控制在一条条富

于变化的直线上，层层彰髹、遍遍研磨，在复杂性中寻找自然的变奏和人生的况味，使传统漆艺装饰的技法成为富于现代感的生命轨迹和人生的“风景线”系列，使抽象的肌理有了足以给人无限遐想的视觉的能指。如何使传统技艺和抽象肌理转换成有效的当代表达，一直是传统媒材语言和观念现代性的一个重要课题。张温帙有足够的艺术敏感和直觉，只要真正掌握了传统媒材中精彩的特殊性，她就会在一双经过东西方视觉洗礼的眼睛调遣下，把丰富的变涂预埋在一条条直线上，使散淡的东方在当代理性规划整一的框架中，依然表达了对时光流逝与命运变幻的独特理解。“风景线” 系列，在繁多的整一性中体现现代性， 与水墨、油画的当代同类作品有异曲同工之处，但它柔润、华美、神秘的质感使它具有其他材质无法比拟的高贵娴静的东方特质， 她以习以为常的变涂创造了仅仅属于东方漆艺中国方式的现代性。如果说张温帙的“风景线”系列是传统漆艺现代转换的实践，那么她的“圣书”与“新圣书”则跨进了关于书写与绘画的传统文化现代性的情境中。大漆的粘稠性使漆笔和牛角在沾满漆液的一刻起， 如何处理它在漆板、漆灰、麻、箔上的痕迹， 就成为漆艺书写的首要问题。因漆液的粘稠和地心引力的关系， 天然漆从自在之物经漆者的挥洒， 成为如实记录漆者心性的显灵之物， 有灵魂的漆者挥洒的漆迹， 足以展示其对书写的理解、历练及实践的层面与深度。对大漆书写可能性的最初实践是在对西方现代主义图式的借鉴中， 作为构成的对比因素零星出现的。而书写在漆艺中有意识的运用， 首先体现在李锡奇的漆艺实践中。李锡奇先生是以其在其他媒材现代主义创作的丰富经验介入漆艺的， 他对中国漆语言现代性的建构经历了三个阶段：首先是大漆材质语言的纯粹表达；二是大漆与构成关系的充分展开；三是中国符号和书写因素的渐次导入。张温帙着力于漆艺语言现代性的后两个阶段。大漆的书写和材质语言的美感， 往往会遮蔽图式的滞后和造型的平庸， 但色漆书写的直接性却使她面临诸多媒材在图式和观念上共同的审视与计较。她悉心在东方范围内寻找书写资源， 从中文的历代书法到日文、韩文的书写， 从吴带当风到民间封符……她在手稿上留下了大量搜索与勾沉的记录， 她的“圣书”系列就是这些思考的最初成果。她的果敢气质使她很快就抓住了当代书象中走向东方器度的有效方法： 用东方书写的间架结构取代西方的平面构成，获得了极具东方气质的图式。其后为了丰富画面的纵深感，她又借鉴了硬边艺术的分割构成，画了“新圣书”系列。在这个系列中，她以非字的书写呈现了她对东方韵味的阐释、体验和创造。应该说漆艺书写最本质的特征是漆液具有粘稠的“下坠感”，和由此因运动而引起的具有“体积感”的痕迹。“下坠感”使漆艺的书写成为似乎是一笔定生死的危险游戏，越简单的书写越能检验书者的功力，它经常瞬间就能让人读出漆书者是涂鸦？乱抹？胡刷？还是书写？“体积感”使其具有继续引起生发的可能，给髹饰层留下丰富的预设

空间。漆艺的书写性是漆语言现代性的一大方向。每个在书写意义上介入漆艺的艺术家，都不可避免地在这些基本特性中开自己的书写之局。每个漆者的心性、修养、倾向、趣味都大相径庭：是“以画入书”还是“以书入画”……是从书写走向抽象，还是以书写营造意象……其中都隐藏着巨大的差异性和广阔的演绎空间。张温帙就是在这样的漆语言现代性的背景下回归她的漆画创作，在中西交汇、古今交融的时代吸纳所有的文化资源，保持鲜明的文化身份，在日益丰富的艺坛中作出中国艺术家独特的创造。
 

陈勤群
中国漆艺专业委员会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