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靳卫红
画家选择画什么与他自己密切相关,看画就是看一个画家对生存的理解。我和左正尧先生相识于 20 世纪 90 年代,当时看过他的陶艺作品,带有观念性的色彩,给我很深的印象。作为陶艺家,在当代艺术的领域已有了响亮成绩,他也做很传统性的陶瓷,得赠过两只杯子,釉色光柔温润,活儿地道。后来又见他弄水墨,一批一批地出画,感觉这人路子宽。
绘画的问题是语言的问题,但支撑在这语言背后是人生的问题。我们看一个艺术家观念的移动,不如说看他人生变化的游戏方式。
左正尧先生去年与花草为伴,得数帧自在之作。左正尧自述画草,而不用花卉这样沿习已久的分类法,其用心显也。所画的小草很多用了本草名,读之可谓《本草图》。这些草及一些草花画法相当茁壮。它们都是有用的,既是自然之物,亦是可以救人的药物。作者画它们,显然是寄托了一些希望,它们能治当代的病吗。
猜度作者的现实态度是一方面,我更考虑他在艺术上的追求。在中国的传统里,宋人以花鸟及折枝,描述微小,达到了前人未有的高度,可以说,对微小世界的关注是宋人的贡献。但宋人的企图很明确,以微小的结构大化成现实的结构,无论是理念上的,还是秩序上的,欲求达成与真实世界的统一。在左正尧这里,我却明显是感受他故意保留的与现实世界的裂痕,并且,他故意地将此放大。若继续探究心理层次方面,或许更有内容释放。一个微小的野草在画面占醒目的位置,一株小草,茁壮至此,欲与天公比高,这本身已经搅乱了秩序。裂痕越大,这些药才更有用途。
我未与作者作透彻的讨论,且不作过度阐释。左正尧画草不疲,肯定有意识上的宽广度,这一点匆庸置疑。我对两个问题感兴趣:一是幽微的意义,二是水墨语言的有效性。
作为草药的草,已经有了它的意义。而从幽微处,我明明看见的是生命的微笑。当人向内体察,必能感受到幽微。内心的一丝喜悦,一丝悲伤,本是幽微。徐干说:“人性之所简也,存乎幽微;人情之所忽也,存乎孤独。夫幽微者,显之原也;孤独者,见之端也”(《中论 • 法象》)。我回看左正尧以前的作品,考虑他为何钟情于这个微小世界。从人类展开的生活来看,宏大与幽微是两个长久对立的方面,宏大有自然的宏大,有制造的宏大,自有感召人心的力度。自然的宏大如山河壮丽,制造的宏大如某些历史。近一百年、五十年来,中国受世界影响,受现代性困扰,人们对宏大的过度关注。宏大容易被意识形态化,亦容易沾染空洞气息和制造虚假。
因此,拒绝宏大,是一些人的世界观和价值观。近观身边的社会发展,它犹如细胞不断分裂,越来越大,大到我们被压迫,大到我们被监禁。我们被我们参与改造的世界所压制,把身体变成一个欲望不断的躯壳,世界越宏大,我们就越微小,被滚滚世俗大潮裹挟难以逃生。
而幽微世界,它小到已然没有了虚假容身的空间,它只有真实。有朋友赠过我两枝粉牡丹,娇嫩无比,与明人张岱笔下的“一尺雪”有一决。我看着它突生同情,想过一日它便花容憔粹,再过一日踪迹难寻。此一动念,即整纸笔,为其写生。与它相处了两日,观其时时之变,至开放,至枯萎凋零,最终不忍分别。写生不过 90 余幅,然内心感动已过万千。这是幽微生命的光辉,它面临的是真实的生命,不是伟大,不是虚假。靠近它如同靠近了自我,与人世的结构是何其相似。
这种微小对微小的类喻,难道不是在说出一个生命的真相吗!杨倞称蜉蝣为朝生夕逝虫也,即使幽微至此,难道不能充当一面窥察人生的镜子。宇宙洪荒,生命个体与蜉蝣又有何异。面对幽微,体察自我是生命的态度,也是自觉。而要获得这个态度前提是内心深度,感动和触念。体察内心闪过的喜悲,那是生命对世界真实的反应。或阔叶,或针叶,左正尧皆倾情浇灌。凡能将目光锁于微小事物者,必是对世界心怀善意,感情深而细。沉入幽微势必会对世俗生活产生某种反拨。此其一。
其二,关于水墨的方式。选择水墨方式是当下艺术审美趣味上的一种抉择。中国近几十年来,在艺术观念上的变化可谓多,选择的可能性也非常大。20 世纪90 年代,当代艺术在中国勃然生发,水墨艺术由于它的前世影响几乎被等同于观念落后。水墨作为艺术方式一直深受当代性的困扰。左正尧的这一系列水墨,是对究竟水墨还能如何做和还能做什么的回答,既可看成艺术家对水墨材料的格外钟情,也可看成是他对这个传统的特别介入。传统里的水墨,剔除色诱,直入朴素。但是好墨色是不缺颜色的,让人眼花缭乱倒是常事。沈周画过的一幅墨牡丹,承沐春风,艳骨风流,全部被墨色演绎出来。而偏偏在墨当中,能看见它的颜色,美艳无比,让人沦陷其中。从心理学的完形理论来看,也许观者自己再次创作了这作品。这种审美方式想必也强烈地诱惑着左正尧。他用墨写草,用水冲,水墨相撞,变成一种与窑变不期然相遇的效果,这种艺术方法上的尝试与左正尧艺术实践的身世十分和谐,在陶艺与绘画间互为映现。前些年他在人物画里也做过不少探索,我很赞许他笔下的女性是审美性的,绝无消费的眼光。而今他转而将目光降至脚下,礼赞微小,而这种礼赞我理解是他寻求到了生活的核心,这些作品不仅安慰了他自己,也安慰了我们这些看它的人。他用描绘草本来扩大水墨语言区域,期求制造它的公共性,引发共鸣。
在 21 世纪,我们因世界知识范围的扩大,人们不再用固化的本质论来看待事物,人们用各种知识体系和方法论来解释意识发生的可能性。话语喧嚣,往往覆盖住了艺术家自己在说什么。这怎么可以?艺术家在某个时刻内心悸动所产生的能量,是最重要的关注点。这是创作冲动的来源,这也是幽微的爆炸点。
明人张岱写“一尺雪”:“一尺雪为芍药异种,余于兖州见之。花瓣纯白,无须萼,无檀心,无星星红紫,洁如羊脂,细如鹤翮,结缕吐舌,粉艳雪腴,……”这是看花吗?作者心中斑斓,大千世界尽纳笔端,分明在看热烈人生。这里没有宏大,只有幽微意识,很多宏大的文字已失,而这样的文字却享代代颂读的殊荣。
左正尧幽微意识在本草中爆炸,释放出他看世界看生命的能量。花草世界不仅仅感动他,也在启示他。他是来自“八五”新潮的一代,对意义的追求是刻入骨髓的。长期寻求意义的疲乏让他突然发现幽微的意义,除去社会结构的硬线条,他用绘草来追寻内心的幽微之光,以食草人的姿态注目于低微,让画笔倾注的世界小中见大,意味深长。
仅草木,无深情,无文心,恐也不能点石成金。洞察人性,感受内心的活动,是左正尧看小草时的境况。当人低到尘埃里,与幽微一处,便得到了自在。绘画与我们的生活本就是同一的东西,你逮住幽微,便逮住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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