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中国古典画论“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宋•苏轼《东坡题跋•书摩诘〈蓝田烟雨图〉》)的说法,尽可作为理解张春旸作品中与生俱来的诗意和“灵韵”(Aura)的一种方便,但我还是觉得,这样的方便仍然未能深切洞悉张春旸绘画中如泉水般激情涌动的诗意的秘密。
作为德国浪漫派诗人荷尔德林(Johann Christian Friedrich Holderlin)无与伦比的读者,天才诗人海子认为,有两类抒情诗人、画家,第一种诗人、画家,他热爱生命,但他热爱的是生命中的自我,他认为生命可能只是自我的官能的抽搐和内分泌;而另一类诗人、画家,虽然只热爱风景,热爱景色,热爱冬天的朝霞和晚霞,但他所热爱的是景色中的灵魂,是风景中生命的呼吸。
在我看来,张春旸就是属于海子说的后一类画家、诗人,他们流着泪以感恩的心情迎接朝霞和落日,他们头顶着苍穹画天空、河流、石头和树林,让太阳、月亮和星辰作证、做洗礼。这是一些把宇宙万物当庙堂的画家和诗人。从热爱自我进入热爱景色,把景色当成天地大美、宇宙神秘的一部分来热爱,就超出了第一类狭窄的抒情诗人和画家的队伍。 从热爱自我到热爱景色,也就是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讲的,从“有我之境”到“无我之境”。山河破碎,溪山已远;神明隐匿,风景何为?这是一个自塞尚(Paul Cézanne)、艾略特( T•S •Eliot)以来被许多艺术家、诗人反复追问、探寻的“现代性”命题。
自印象主义以来,艺术家的大地行旅体现了一种观看态度的转变,即从风俗性的现实摹写转移到对“事物”本身的形式探索。行旅中艺术家观看的态度随时随地移步换景,情随事迁。北宋画家王希孟笔下的千里江山,可居可游,也是在咫尺天涯的浪迹漫游中小憇片刻,收视反听,然后就抓住了那些流光溢彩的山水灵性。所以,画家、诗人的步履,尽管各不相同,重要的仍是不以目视,而以神遇,“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庄子•天下》)。塞尚中年还乡,人书俱老,故乡埃克斯在他的凝视与观看中,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世界,或者说,他以纯真之眼创造了自己的圣维克多山与苍松。在这一点上,思接千载,我想,塞尚与王希孟的观看必是触类旁通,心心相印的。
同样,张春旸笔下的云南、大理景物,让我们这些久居此地的人,看惯了蓝天白云、花花草草,以为太阳底下了无新事,所以不用其心,以为山水还是山水,花草还是花草。可张春旸不是这样,在她的观看中,“我们既存在又不存在,太阳每天都是新的”。(赫拉克利特)她的绘画不但背离了景物的皮相,而且也断离了自现代主义以来艺术家一味自我表现的“我执”,默默地、虔诚地接近大自然的秩序、法则和永恒的静穆。于是,我们那种习以为常的观看在她的画中,突然一下变得陌生起来,仿佛上帝说“有光便有了光”。张春旸绘画中的“景物”追光摄影,充实而又光辉,以生花妙笔为“景物”招回了大理山川湖海中那些隐匿多年的灵韵和神迹。
云南山水奇幻,遍地风流,长期以来一直是许多艺术家采风写生、创作的重要现场,以致本地许多艺术家的创作也多以风景为题。但是,这些风景画大多数对景物的灵性和神迹浑然不知,行尸走肉,只是徒穷表面的形式,画得漂亮而已,很多风景画基本上就是一些贩卖民俗风情的旅游工艺品。一些画家的心智,甚至还不如那些专门远道而来这里观云看星嗮太阳“疗伤”的文艺青年,至少文青们还相信“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山水草木人物,何处不消魂?云南的风景可以抚慰治愈从城市漂移到此的孤魂野鬼。
张春旸是大地上的异乡人和流浪者,云南、大理于她,或许只是灵魂和生命仓皇逃跑的一个出口。十多年前,因为一场猝不及防的变故,张春旸偶然从北京漂移到云南大理,便停下来看看,看得动情了,便住了下来,看庭前花开花落,望天上云卷云舒,这样,景物便与心灵融化在了一起。观看的态度变了,心境即是风景,山不再是山,水不再是水。这样一种景物幻化为心象和心境的转变,实在是一种视觉奇遇:于她、于我们,其实都是再造的宇宙大千世界和心灵“道法自然”的产物。这就与时下许多画风景的匠人们不同了,人性和神性在这里交接、对话,“吾心即是宇宙,宇宙即是吾心”(南宋•陆九渊),这就与匠人们藏着掖着的那些技巧机心离得远了。这种质朴、纯净、虔敬和充满激情的观看态度,今天的画画人实在是不多的。
我曾问过一些常年来云南画风景的画家:风景何为?大都是说:云南风景漂亮。我顿时无语了,这是一些没有灵性和慧眼,成天与照相机争功的画奴。举目四望,荒原和沙漠也是风景啊?为何没有象张春旸这样的灵魂和慧眼驻足发现呢?白白辜负了阳光下这些大好山河和时刻想与我们人类倾诉的花鸟草木。所以,有人拿她绘画的方法与大卫•霍克尼(David Hockney)相比,我不大能同意。霍克尼在电脑上画得太快了,而且他居然相信技术和媒介的“进步”可以改善观看的心灵。这点张春旸不同,她相信绘画和景物本身,也相信绘画的最高的境界不是媒介、技术的发明,而是舍弃自我,让绘画作为一个生命和爱的通道,去接近那个深藏于宇宙自然中永恒的秩序和法则,让我们的心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尽管《圣经》上说:“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世间万物,一切都是上帝和造物主的安排。但是看了张春旸的画,我却相信古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说的:太阳每天都是新的。张春旸的绘画,生物煌煌,光耀天堂;根深沃土,恬然穆穆。带给我们一种久违的视觉感动和奇遇。她的艺术以“灵韵”为天地宇宙、山水草木招魂。读其画仿佛在大理的洱海、苍山神游,大理和云南,是张春旸在她的绘画中为我们创造的一个想象的异邦:“它们”不在别处,它们就在这里。
2018年的夏天,在大理苍山脚下的张春旸工作室与艺术家第一次见面交谈,并看了她许多画,感觉这是个诚实、有温度、独具慧眼的人,一如她每天在艺术中遭遇的那些山水草木和日月星辰。
2019年4月15日于昆明
管郁达,艺术评论家,策展人。
现供职于云南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
中国美术批评家年会学术委员;北京大学、芝加哥大学、OCT《中国当代艺术年鉴》学术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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