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作品的创造性,最终都可以追溯到艺术家个人经验的独特性。这种个人经验,有可能源于与生俱来的天赋,也有可能源于后天的各种机缘。当康德强调“天才给艺术提供规则”的时候,他更侧重于认为,艺术家的独特经验来源于与生俱来的天赋。当马克思主义者和实用主义者强调艺术来源于生活或者艺术即生活的时候,他们更侧重于认为,艺术家的独特经验与后天的机缘巧合有关。也许我们可以用基因技术来检测艺术家的天赋。然而,在基因技术得到普遍运用之前,我们似乎只能通过观察艺术家的后天经验,来揣摩他的艺术创造性的来源。
成勇的艺术,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研究艺术创造与个人经验之间的关系的案例。
由于机缘巧合,成勇被分配到南京特殊教育职业技术学院从事教学工作。这是一所专门培养残疾人特殊教育教师的学校。像这样独立设置的培养残疾人特殊教育教师的学校,在整个中国可谓独一无二。能分配到这样的学校教艺术,概率无异于中了大彩票。因为工作关系,成勇对于盲人、聋哑人等身体有所残缺的人群的生活方式有了深入的观察,并从中找到了自己独特的艺术语言和主题。让我们回过头来想象一下,如果成勇当初没有被分配到这所学校教书,他几乎就不太可能发展出他现在的艺术语言和主题。即使他碰巧也用现在的艺术语言和主题,那也不可能取得今天这样的成就,因为他的艺术不可能像今天这样这么深入和真切。成勇今天所拥有的独特经验,是我们假设的那个成勇所不具备的。这就是艺术创造与后天的个人经验之间的关系。
然而,并不是所有在诸如此类的学校教艺术的人,都能够像成勇一样对那些身体有所残缺的人群的生活方式有如此深入的观察和体认。即使有些艺术家也能够像成勇一样深入体会残疾人的生活,他们也不一定能够发展出成勇这样的艺术语言和主题。这里面可能就存在某种难以解释的天赋因素。将这两个方面结合起来,形成自己独特的艺术面貌,几乎未见有重复的案例。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我们说,成勇艺术的独特性,正源于他独特的个人经验。
在十多年前,成勇就从他独特的个人经验中发掘出了“障碍”这个主题。残疾人的生活遇到了比常人更多的障碍。对于这一点,我想一般人也能够认识到,无需有特别的机缘。如果成勇的艺术,只是表现残疾人在克服障碍时所体现的崇高精神,或者正常人在帮助残疾人克服障碍时所体现的人道主义,那么他的艺术就太直白了,最多能达到残奥会的宣教水平。
成勇的观察和体会比一般人要深入得多。他发现,尽管残疾人的生活遇到了比常人更多的障碍,但是他们对于世界的认识刚好需要借助障碍。正是那些造成触觉障碍的盲点,让盲人可以拥有承载信息的密码,从而将他们从黑暗中引向光明。障碍既是残疾人需要克服的对象,也是他们依赖的工具。我想我们一般人是不会达到这样的体会的,除非我们有与成勇类似的经验。经过了这层转换之后,成勇的艺术就变得更加真切,而且更加智慧了。
但是,成勇的艺术探索,并没有就此打住。他将我们带向了一个更加玄妙的领域,一个更加令人深省的领域,而且这个领域并不依赖有关盲人生活的特殊经验。如果盲人需要依赖障碍让他进入澄明之境,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说常人的智慧正在制造障碍呢?我们自以为洞察一切却实际上一无所知呢?我想古今中外的诸多大哲对此早就有所发明。在《斐德若篇》中,苏格拉底讲了一个这样的故事:埃及古神图提搞了许多发明,并建议国王塔穆斯把他的发明推广到全埃及。塔穆斯接见了图提,让他把各种发明带来,并讲解它们的用处,然后再发表自己的评论。据说关于每一项发明,塔穆斯都说了许多或褒或贬的话。不过轮到文字时,塔穆斯却只有贬斥没有褒扬。图提说:“大王,这件发明可以使埃及人受更多的教育,有更好的记忆力,它是医治教育和记忆力的良药!”国王回答说:“多才多艺的图提,能发明一种技术是一个人,能权衡应用那种技术利弊的是另一个人。现在你是文字的父亲,由于笃爱儿子的缘故,把文字的功用恰恰给说反了!你这个发明结果会使学会文字的人们善忘,因为他们就不再努力记忆了。他们就信任书文,只凭外在的符号再认,并非凭内在的脑力回忆。所以你所发明的这剂药,只能医再认,不能医记忆。至于教育,你所拿给你的学生们的东西只是真实界的形似,而不是真实界的本身。因为文字的帮助,他们可无须教练就可以吞下许多知识,好象无所不知,而实际上却一无所知。还不仅如此,他们会讨人厌,因为自以为聪明而实在是不聪明。”爱智者就是承认自己无知,那些自以为知道一切的人实际上毫无所知。对于知识造成的障碍,中国哲学家早就有所警醒。老子就直截了当地指出,“智慧出,有大伪。”禅师们在对智慧和知识的批判上,更是一针见血,公案不胜枚举。也许真像犹太人的格言所说的那样,“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
为了表达这种复杂而深邃的哲学洞见,成勇巧妙地采用了明和暗的对比。他将盲点组成的图案画在透明的亚克力上。由此,明与暗的关系,就进入了复杂的博弈之中。那些用来指引盲人进入光明世界的盲点,其实是暗的。相反,那些阻挡盲人进入光明世界的亚克力,其实是明的。对于正常人来说,透过那些透明的材料,我们看到的其实是阻隔艺术世界的日常世界。那些塑造艺术形象的盲点,却向我们敞开了一个澄明的艺术世界。在成勇的装置和行为中,也体现了明与暗的复杂的博弈关系。
在成勇的艺术中,他在用思考表达思考的不可能性,其中明与暗的关系,经过多层次的转换之后,变得复杂而耐人寻味。我们不知道成勇究竟在那个层次上停了下来。他的作品所引发的这种动态的思考过程似乎永无终结。成勇的作品,让我们在获得视觉愉悦的同时,陷入沉思。
成勇给我们留下了一盘思想的残局,结局留给了观众去完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