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知道,讽喻或者反喻是当代各种观念艺术中的一种普遍特征。邢罡把自己从2005年开始的水墨创作《五角星》系列及之前‘新书法’系列作品称之为“观念水墨”,那是具有一种视觉幻象的隐喻之思;可是对于“冰山”系列,他认为用“观念水墨”已无法涵盖,我也有同感。其实“内容”的最深层次是“形式”,“形式”的最深层次是“内容”。在语言学意义上,艺术家并不是“内容”的谛造者,赋予作品的“形式”,其实在更深层次上是作品的“形式”创作了艺术家的“观念”。从这一点来说邢罡的《冰山》系列是一种非常有意义的尝试和探索,在《冰山》之后的系列作品中,邢罡原先隐喻的那种政治的、文化的身体都不见了,作者的“观念”跟随着作品的形式的变化而成长、丰厚起来。
在《冰山·山水行云图》系列中,水是静止的,冰山的缝隙在和水中倒影的共生关系中形成了一个完整的“口”字,平静的水面之下,世界是如此的深沉,可是在这沉睡的表象之下却隐藏着某种不可知的能量。而在《冰山·浪花托起的冰山》中,平静的“口”被汹涌激荡的巨浪所打破而躁动不安起来,然而这种躁动并不是无序的。在《冰山之隙·喷涌的浪花儿》之中,那喷涌出的浪花儿以无数个透明、立体、旋动的“太极图”在空中拧转,在运动中形成了有机的整体。因为波浪的每一个细节都被拧成一种动势的立体“太极图”,可想而知,这个瞬间迸发的能量之大,大到足以让人忘记了恐惧、超越了敬畏,达到了以柔克刚的东方之美和动态平衡。波浪喷射的高潮并不体现在波浪本身,它由动能瞬间转变为势能,让冰山以爆裂和崩坏的形式体现出来,山的崩裂是因为山体下巨大的暗流,无穷无尽的黑暗……,在波浪高潮勃起的形态中,作者表达了人类面对世界末日前夜的一种痛苦,表达了我们人类在面对虚空能量时的一种无知、无奈和恐惧。人,我们所的人,在面对这种虚无的能量时都会有一种本能逃避,在当今社会,在我们这个时代,有勇气直面这种死亡意识而奋身一跃的人,大概只剩下诗人了。邢罡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表达了中国水墨文化的生命和死亡。
冰是水的表象,是水的幻化,它产生于水,也终有一天会复归于水,在《冰山·山外有山》系列作品中,两组轮廓对称的冰山以无限纵深形式崩塌下去,虽然很雄伟壮观,但这只是一个表象,这些挺立的“且”最终将回归于“口”,复归于零。有意味的是邢罡的《冰山》系列作品几乎都是对称的。对称,可怕的对称,然而正是这种对称恰恰暗合了一种中国身份的表达;汉字、建筑、故宫、太师椅……都是拟人化和对称的,它们都指涉了人体这个小宇宙和大宇宙之间的互动、平衡和全息统一。
邢罡说他在硕大的工作室画“冰山”的时候确实感到了“寒冷”,这可能和心象的味觉有关系。这让我想起佛教净土宗有一种称之为“十八遍”的观想,通过精神的冥想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世界的身体。观想自己变成白骨、变成火、变成水、变成金山、变成冰……的世界。在书中有一幅关于“冰遍”的观想插图就和苏州园林、古典家具中的冰裂纹是一样的,都是呈三角形以梯队的形式扩散的。所以邢罡的冰山和那些用明矾、盐和豆浆去表现冰山雪景的画家不同,他的冰山不是那种毛茸茸、湿漉漉的铮荣景象,而是直接用直线构成不规则的三角形、去表现这种冷,这种冷是心理上的冷。所以他绝然不会用明矾和豆浆去画现实的冰山,这种以图形入画,直接将这种图形引以为画面主体,并以此营造出一种气势和意象,传统文人画家中还没有人尝试过的。即使有也只是敦煌墓式壁画中的图案作为花边装饰而存在,这些图案也从没有成为画面的主体本身作为叙事。在当代水墨画家中走这种语言图式的,也乎没有。85時期的任戬作品《元化》、王广义作品《凝固的北方极地》曾有这种视觉场景的仪式化和图腾化的象征意味,可惜的是他们只是浅尝即止,并没有深入地延续下去;而今天当我们站在邢罡这长达25米的《冰山》长卷面前时,这种图腾感以更夸张的震撼形式实现了。
我刚才提到象,象是一种味觉,是人和万物的一种通感,《冰山》是非现实的真实,这种图形之文本它更能传递一种味觉,使画面形成了一个由图像—图本—文本—身体—味觉的过程。这一点,小说家有过同感,福楼拜在写到包法利夫人服毒自杀的时候,他自己嘴里却也尝到了一股砒霜的味道。这种味道它穿越了白天和黑暗、正义和邪恶的力量、道德的和非道德的界线,将万物交织一个整体,一个巨大的世界的身体。
就话语的层面而言,邢罡的“冰山”已经超越了意识形态,甚至超越了这个隐喻的身体本身。这个冰山的身体是一个巨大的能量,它穿越了人与万物界线,万物变成了一个沙盘,艺术家像一个天使一样飞临一个空间,但不会因此而占有和亵渎它!因为这个沙盘指涉的正是我们每个人内心的小宇宙,而这个小宇宙和宇宙的整体是一样大的,它们之间是没有什么高低卑贱的。
正如邢罡所言:“水墨的探索早已从传统走出,又从实验的疯狂后沉淀,经历着观念的心历修炼,必定走向更大界域。然而现实中的参差与各自为大的混沌局面,使中国水墨艺术前进的脚步犹如散落的流星般任自飞翔,已然失去了很多探索的勇气和凝聚的血脉。如此的现实,需要被冷却,冰冷的凝气使之静止,凝固了浮躁的悬尘、世间的纷争以及藏于内心世界那无底的欲望,只有巨大的冰冷才能拯救,而后前行。”他这种略带具象图式的冰山追问,这种包含了某种味觉的意象图腾,体现了艺术家不与时代苟同的实验性精神。从这一点来说,邢罡的冰山水墨文本对于当代“水墨新精神”的建设性和意义自不待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