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张都是稍纵即逝的瞬间,一旦错过,也就回不来了。刘小东觉得,对着照片画画这种方式本身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场”。
有时候在户外写生,一幅画没有画完整,拍了照,回去还可以补救。虽不是每一笔都对着真人真物,但现场的气息和意义都在。“现场性很重要。我的想象力是有限的,但客观会给你很多气息,启发你,会让你变得更开放。更有意想不到的事情,意想不到的意思,在画面里出现。”
刘小东说,他的照片和绘画,气质都是相通的,“一看就是一个人的东西”。像照片传达的一样,日常的细碎生活以漫不经心的方式,落入他的画里。
这些细碎的日常,被贾樟柯收入眼底,并为此激动很久。上世纪90年代初的文艺青年贾樟柯,在电影学院考完试后,没事就往美院里溜达,看到刘小东绘画的第一眼,就被震撼到了。因为当时能看到的国内油画,不是风景画就是开国大典之类的历史题材,没想到有这样一个青年画家,画着自己非常熟悉又陌生的东西—火车站、雪碧、夏日的教室、大学的走廊,都跟生活如此贴近。印象最深的那张《烧耗子》,在护城河边,几个外来的年轻人穿着大一号的西装,站着看一只被烧焦的、乱窜的耗子。
“那就是我们的日常,或者说我们那个时代。那样的焦灼、混乱,但又那样的充满生命力,跟这种浪漫。”
贾樟柯也是从那时起,成了画家刘小东的“粉丝”,他说,那些画打破了中国绘画的某种常规。
这为二人的合作埋下伏笔。2005年,贾樟柯追随刘小东西行到三峡库区,那时刘小东正在三峡画他的《温床》,他画,贾樟柯就拍他。“他当时要是在新疆或者山西,我也都会去,所以去哪里不是我的选择,刘小东才是我的兴趣点。”由此产生的纪录片《东》,在威尼斯电影节获得由意大利艺术协会和意大利纪录片协会颁发的“2006开放奖”和纪录片奖。
彼时,在瓦砾堆中,刘小东正在画当地的拆迁工人,他疯狂地画,把“拍片”这件事晾在一边。有时候,刘小东兀自在那儿画着,任由贾樟柯随意地拍。有天正拍着,突然“轰”的一声,一栋楼塌了下来,拆楼工人被埋在里面,没再站起来。
刘小东《狗骨头》, 2015 布面油画 35 x 40 cm
溜在社会边上管闲事
挺着啤酒肚的男人,酒桌上慵懒的人群,在长11米、高1.5米的巨幅画里神情涣散。此次影像展也沿用了这幅画的名字:“儿时朋友都胖了”。刘小东叹一口气,“社会变胖的速度比人还快。”
2006年,刘小东曾回故乡辽宁金城写生,画曾经的小伙伴,画台球厅闲着的女郎、田埂上研究X光片的男子、废弃飞机边的牌局,故乡在他的画布上有了温度。然而短短4年,小镇金城变得太快,彼时的平楼被拆个精光。影展最后一张照片,是刘小东站在自家门前画画时照的,那栋房子,如今也已灰飞烟灭。朋友们却照旧各奔东西,明明快到退休的年纪,稳定的生活仍好似远在天边。
“不仅仅是焦虑,真的是很没有办法。”刘小东说,那么大片的耕地变成楼房,那么多自然村落变成新农村,这个社会的转型、大发展带来很多让人意想不到的问题。
一触及此,他的声音立刻急促起来,“我们都会变成没有故乡的城里人,每个人拼命地往前奔,退路却被斩掉了。原来也许还有一个温情的小镇、一片田野让你去瞎奔,去抒怀,但是现在,都变成一片楼房和城市,你可能只能去卡拉OK抒怀了。”
同时,一些不可思议的恶性事件发生,社会快速发展也带来人性的变化。“我改变不了现状,但可以凝视这种变化,去捅开这种异化和变态、臃肿的东西。”作为艺术家,刘小东自嘲,他总是怨天尤人、自作多情,为这些事情忧虑,创作也都围绕这些主题,“毕竟不是社会实践的真正参与者,还是溜在边上的人,没事儿干的人,精神上管闲事的人。”
陈丹青说他生猛,阿城说他鲜活,他全盘接受。“我可以说是老愤青吧”,刘小东笑。他曾说,画画时常怀怨恨。这些年来,从成名作《三峡大移民》、《三峡新移民》,到后来去新疆和田、青海等地完成各种绘画项目,对现实的批判始终不曾从他的画布上挪开。
刘小东《砖头》, 2015 布面油画 35 x 40 cm
第一次到重庆奉节是在2002年,彼时为了建三峡大坝,那里河流已经断流,剩下拆迁后的废墟。当天天色已晚,满目的疮痍让他心里一震—“画下来”,他想,可是,怎么画?回北京后,有天路过工地,他看到两个人抬着沉重的钢筋从沙尘暴里走过,“像一根绳上的蚂蚱”。那一刻,他突然想到人的命运。把工地场景和三峡的背景融到一起,第一张《三峡大移民》就这样跳脱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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