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敬东(以下简称沈):在我的所有艺术家朋友中,很少有你我这样有着相似经历的。我们十六岁一同跨入南京晓庄师范大门,做了三年的中专同学。在当时的学习和创作中,我就感觉到你素描上有着珂勒惠支的粗犷,库尔贝的扎实,你那时喜欢四川美院的罗中立、程丛林、高小华等人的作品。那是1981~1984年,那时你的毕业创作我记得是画的你奶奶弯着腰背着一筐草,很早就有了一种人文关怀,这是我对你那时的总体印象。
葛震(以下简称葛):你的话题让我的思绪一下回到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那时的单纯青涩,梧桐树下画画的情景依然清晰。你还记得我的作品面貌,谢谢了!画我奶奶是毕业创作。那时川美的几位艺术家影响巨大,我被他们吸引,画了两幅类似风格的作品。其实,我当时更喜欢何多苓。回想起毕业时的画,稚嫩的可以,不过很真实。小时候的记忆就是和奶奶一起围坐在炉灶前吃烤山芋,跟着奶奶划柴。当时这样画是借用他者的语言方式说自己的事,谈人文那时还够不上。如果你真能透过我的画看出些许人文关怀,一定是我骨子的本来就有的。那时只有十八九岁,看的东西很少,思想很朦胧。不过你我的毕业创作还是受到老师的好评,得了全班最高分,记得吧。
沈:那既遥远又近在眼前,实际上你在艺术道路上的执着精神,在当初就能看出端倪。当然回过头去看更能得到一种验证。你不会为画出一张好画而沾沾自喜,而常常为画不出一张好画而痛苦,可见你是一个不容易得到满足的人。
葛:你说的好听了,实际上是欲望。是人都有欲望,只是需求各异,于是用功的地方不同而已。我想把每张画都画得有意思点,不同些,自然就会痛苦了。实际上人的痛苦大都是自找的,只是你是否乐意这样做,并穷极心力。其实在生活的很多地方,我觉得自己还是挺容易满足的。
沈:中专毕业后你就当了美术教师,后来也进修深造。工作也少有变动。然后娶妻生子,过着简朴的生活,而一直没有放弃对理想的追求,这是我非常佩服的。
葛:你看吧,我还是挺容易满足的吧。
沈:生活上的满足和艺术上的不满足。
葛:实际也不尽然,我也有改变自己境遇的努力,只是都没成功。这些经历让我更加相信命运,“自知者明”,实际上一个人懂得自己很难。你能做什么?只有在很多路径堵死后方才知晓。我只能做我的艺术,因为老天爷只给了我这样的才能。我只能用自己的努力与坚持偿还上天赐予的神迹。我们所做的一切佛眼都会洞悉得到,单是少不了买的。
沈:其实你出道也挺早的,1992年吕澎策划的著名的广州双年展,你参加了而且还获了奖,这在当时有点不可思议,因为你完全是一个新人,一点背景和资历都没有,完全是一匹黑马。
葛:这个奖对我很重要,他让我入圈了,有了信心。要感谢吕澎的这个展览,还要感谢我从未谋面的批评家祝斌。他在一场空难中去世后,我才知道是他的提名才有了我的获奖机会。回忆这段经历时常想到他,这位令我尊敬的人。获奖后还是有点心虚的,因为自己觉得更多的是幸运,虽然获奖的那件作品非常出色,但自感许多方面的能力还没有那个高度。在后来的十多年里我一直在努力接近这个高度。其过程与痛楚只有自己知道,对非美院出来的我来说毕竟还有许多课要补,这是一定要交的学费。
沈:那幅画给我印象颇深,一个淋湿了衣服的女人背影,旁边还有一个萨克斯,营造了一个忧伤的气氛,有着一种超现实的气息,但给人的印象是唯美的。
葛:那件作品的名字叫《永无终结的演奏》,是在暑期完成的。用了近20天,在我的卧室里画的,创作期间几乎很少下楼,连单位组织的旅游都没去。完成时我自己觉得可以与高手有一比,但没想到会获奖。组委会的获奖词写的比我当时想到的话语精彩得多,有机会我拿给你看。我实际上表现的就是生死循环复始的美丽与痛楚。在语言上运用了超现实和一些材料元素,在中国当代艺术的起始阶段这些手段还比较“潮”。后来画了几幅我就放弃了这种杂烩方式。
沈:1994年我们共同策划了“新面孔”当代艺术展,那是我第一次在南京的展览,也是那年南京唯一的一个当代艺术展,那时全国的当代艺术都处在一个低迷的阶段。虽然是一个非常小的展览,我觉得这个展览对你我都很重要,不知你是如何看的?
葛:“新面孔”展时我们都快30岁了。是你挑的头,为这个展览我们还通了一次信。几个朋友在一起有时挺有力量的,因为不再孤独,有了方向路就自然在你眼前延伸开来。实际就在这期间我才决定做艺术,之前一直犹豫不定。十年后我们又一起策划“角度”展,这次是我挑的头,我邀请了北京、上海、南京9位艺术家,那年我们虚40。十年间我们为我们的决定付出了很多,展览后你就去了北京发展。“新面孔”展,可以说是我们选择艺术不归路的起始。
沈:“角度”展可谓是给我送了一程,我那时对南京彻底绝望了,而“新面孔”展是我起步,是先把自己送上贼船再说,我那时还并不知道自己该画什么做什么,而你比较明确,那时你开始喜欢基弗尔,画面也以黑白和厚为主,依然充满了悲情又多了力量,开始寻找新的方向。
葛:是的,除了基弗尔我还开始对倪瓒、徐渭、八大着迷。
沈:这几个艺术家也是我非常非常喜欢的。
葛:他们都很悲情,都有穿越心灵的力量。我放弃了不断追逐无限接近西方当代艺术领地的可能,期望通过对自己历史文化的回眸,找到具有自己文化语境的当代绘画方式。我将中国的笔意,空间法及独特的对色的理解融入到我的油画创作中去。这期间我销毁了很多失败的作品,沮丧孤独时常袭扰我。不过我还是挺过来了,2002年这期间的作品在上海的个展亮相时得到同道认可。其间作品《瞬间的鸟影》获第三届中国油画展最高奖“中国油画艺术奖 ”。
沈:这个奖来之不易,它是对你近十年来的艺术实践的肯定,也使你接上了一口气。同时你的获奖也是对我的鼓舞,实际上我们的坚持都是相互支撑的。自1994年开始,我们一直在南京坚守着这块阵地,一没有资金,二没有市场,直到2004年,整十年时间。
葛:那时看挺黑暗,没有一丝光芒。干什么都举步维艰,因为没钱去外地参加展览,有时要问别人借钱,记得还向你借过。回头想想挺心酸的,特别是有一次接我患癌症的母亲出院,正好遇见几个朋友结伴开车去上海做展览,看着远去的他们,无限惆怅,情绪跌入谷底。虽然2003年我已被誉为金牌画家,但作品依然乏人问津。2004年我的状况才有好转。在这些艰难的日子里,能够坚持下来还要感谢自己的家人与朋友,没有他们的支持我的艺术之梦也许早就挂了。现在张望那些真切的日子,它在我一次次幻化中逐渐诗一般的美妙起来,这或许本因是我注定要经历的如歌岁月。
沈:我们知道九十年代,特别是后期,中国当代艺术中行为,图片、VD、装置等比较热闹,而架上绘画比较低谷。实际上这期间我也是东搞搞西搞搞,而你一直钟情于架上油画(虽然偶尔也做一些别的),这一点在当时很不容易。
葛:选择一种方式并不难,难得是坚持深度挖掘的品质。在众多艺术语言中架上绘画可以说是最传统的,突破的空间很小,但也极具挑战性。死磕它是因从小喜欢画画的过程与结果,还有它也是我最擅长的。
沈:后来你的画面中开始反复出现一个有着翅膀的少年,画面始终不变的残留着伤感的气息,有一种诗性的美,这一点越来越像南京生活的艺术家的作品,非常契合。特别是你画面中黑色的运用,又暗合了中国画的意境。这是你多年来苦心经营的,一定有许多感悟。
葛:鸟形人在我的画面中最早出现是1999年的一幅小画中,2003年我才开始陆续的画这些形象。直到这两三年我觉得成熟了些,方以此形象进行系列创作。人们看了我的此类作品通常称为“天使”或“折翅的天使”,实际我画的就是一个有着一对翅膀、满是伤痕疲惫不堪的、依存理想主义的“翼人”。中国在西汉时就有人模仿鸟类,他们给自己绑上翅膀尝试飞行了,并还留存下来一些相关的绘画与雕塑作品。这期间模仿飞行的人大多非死即伤,在当时成为笑谈。今天人类飞行已成为现实。如果说我越来越像在南京生活的艺术家,那一点都不奇怪,我置身于此,而且是个多梦的人。
沈:之后你参加了以“中国文脉”为主题的很多重要展览,虽然吴冠中、王怀庆、尚扬等老一辈的艺术家做的非常的出色,但给我的感觉是以中国文脉入手创作的艺术家一直处于一种边缘状态。我知道这是一条艰难的路,你对这些有何感想?
葛:中心与边缘只是相对而言。现在的边缘状态有时也不一定就不好,因为好的当代作品往往是给未来解读的。每条路都很艰难,幸运儿毕竟是少数。这个年龄我知道努力的重要,结果的无常,一切顺其自然就是。
沈:可以看出你是在有意无意的规避潮流,是吗?
葛:生活在社会的潮流之中,每个人都难以独善其身。无论你是在创造潮流,跟随潮流,还是被潮流推着走。潮流是一个时段人们思想与行为的一种趋势,它是社会诸多因素的被历史选择。潮流是透过思想意识传播的,有意无意的规避态度,其作用是微乎其微。潮流先锋大多不知道自己会成为潮流,一旦成为潮流,你想逃都逃不掉。我不是有意无意回避潮流,而是潮流还没有选择到我。
沈:我常常思考一个严肃的问题,也许和你一样,何为真正的中国式的当代艺术?而且百思不得其解。因为自五四运动以后的中国文人始终面临着东西方文化的问题,西方只有一个文化,中国古人也只有一个,而我们却始终面临两个文化交锋。
葛:在优秀艺术家的作品中,你一定能透过遮蔽,洞悉到其自身文化根性的东西,这是无法规避的。我们今天谈“中国式”或“中国性”、“中国版本”、“意派”等,无碍乎是想表达在西方强势的场域之中,自己文化的当代价值意义。无论他们以何种方式呈现,其指向是正确的,对我们自身的当代艺术体系建构都是一件好事。有价值的中国当代艺术一定是植于自身的社会和文化之中,具有开创精神和根性气质的。但在寻找自我时,需警惕浅表化的解读与运用,如油国画的问题,还有老掉牙的中国符号问题……这种狭隘的设定,使之不可能走远,至多是多了些许修辞罢了。全球化的今天,东西文化的碰撞是难免的。只有以开放前瞻的视野,在交流和对撞中前行,才能对文化艺术产生推进力,弱化的看待自己或他者都是无意义的。在世界经济一体化的趋势下,文化多样性的保持,因成为我们的自觉。因为差异,方显意义。
沈:说得好!然而自2004年以后,中国的当代艺术迎来了一个全面市场化的阶段,然而南京这个城市本身并没有能够消化当代艺术的市场,一些艺术家开始向北京或上海发展,而你一直固守南京,能谈谈这方面的得失吗?
葛:对事业发展来说,北京无疑是最好的选择,但事业并不是我们生活的全部,我选择南京是觉得它更适合我的整个状态。无论如何选择都会有得失,关键是你要什么,或什么更重要。我很宿命,觉得一切尽力为之既可。机会很重要,作品更重要,而家人在我心中,比什么都重要。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的梦想其实很朴素。
沈:艺术是非常个人化的,特别是今天,时间会证明一切的,所有的付出都会得到回报的。回头看看,你已经在这条路上走很远了,回想从学画至今,三十年的相似经历,才发现一切尽在因果之间。让我们在未来的若干年里。继续相互印证吧。
葛:希望能对得起帮助过我们的那些老师与挚友,对的起别人给予我们的美妙称谓。
2010-6-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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