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如纸薄】
 

纸是在中国古老传统文化中酿造成熟的一种材料，不，它甚至超越了人工产品的物质材料只是造福于生活的一般属性，长久以来成为全人类“文化”的承载与传播的媒介。没有纸，文化的历程会举步为艰。纸不仅可以用以书写绘画，还有许许多多实用功能，遍及于人们的衣食住行等生命的时空之中。

 

中国人有一句关于生命的形容词，叫“命如纸薄”。一般人看来，这其中似乎透露出悲凉的情绪，往往会被用以感叹经由的坎坷或境遇的不幸。而我读这个词，觉得是一种哲理,深刻出中国人的人生观特别的质地。

 

纸的原料为草木，很低廉的自然物，从自然中提取出筋脉而浆化，加工成一张张轻盈的纸张。纸的确很薄，有限的坚韧度，有限的重量，禁不起水火的侵袭，经不住人为的撕扯——它的确很脆弱。但是，纸又是平整、坚挺的，“一张白纸，没有负担，可以写最新最美的文字，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 ”。一张一张的薄纸被刻画上文明的痕迹，积累起来就成为巍峨的书山、浩瀚的文海——人类社会中一道坚不可摧的风景。、

 

庶民百姓也自诩为“草木之人”、“芸芸众生”，像万物一样恭敬于天地，顺应于自然。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渺小，有限的体魄，有限的寿命，不可抗拒的山崩地裂、不可回避的旱涝水灾……人往往束手无策——他也很脆弱。但是人又是理智的、聪明的，“世间一切事物中，人是第一个可宝贵的……只要有了人，什么人间奇迹也可以造出来 ”。一个个人，一代代人不断改变着自己生命的动态，争取堂堂正正、众志成城，推动着自己创造的社会历史走向未来，让世界不断生动。

 

命如纸薄——“命”和“纸”却都能够造就出不同凡响的厚重。

 

一张薄薄的纸可以剪出美丽的窗花，一片挺括的纸可以折叠出各样动物或器型，一摞齐整的纸可以装订成经久耐看的书卷，一沓粘连的纸竟能拉扯出花篮、灯笼、瓜果等形态迥异的状貌……哦，还有李洪波喜欢的纸葫芦。

 

 

【神器葫芦】

 

葫芦，是一种具有人文色彩的植物果实，关于它的神奇，最早见于人类始祖伏羲女娲为避洪水躲在葫芦之中的传说 ，所以被民间视之为“生命之器”。后来，葫芦又被当作法器与道具，用以收取并化解邪祟、克除五毒 ，可谓“正义之器”；葫芦又可以是储藏锦囊妙计的容器，随时帮助人启动行之有效的思路，可谓“智慧之器”。在有些地方，“葫芦”谐音“福禄”，是民间百姓的一个吉祥口彩。

 

在中国大部分地区，每年端午节人们都会将五颜六色的纸葫芦挂在屋檐下，这与“克制五毒”的民俗相关，为全家攘灾去病，于是制作纸葫芦成为了一种民间手艺。

 

纸葫芦制作方法并不难，但要学会也很复杂哦。它的结构主要由外部的彩纸、中间的纸棍、上头的提线、底部的纸彩条组成。彩纸是纸葫芦的主要部分，它是由“下座”、“上头”两部分组成。以中号葫芦为例，下座长27厘米，宽8厘米；上头长20厘米、宽也是8厘米，彩纸上的折痕是用刀“推”出的。然后如此这般作彩纸的粘连，与支柱结合，再加上彩纸穗，葫芦就做成了。这样的工艺手段也可以作节庆的纸拉花，都是一样的原理。

 

就是这样的一种传统民俗的手艺，于今依然活泛在民众的生活之中，点缀着现代生活中人的怀旧梦想，滋润着一些纸葫芦从业者们清贫的家境，也让李洪波获得艺术创作的灵感来源。他从这一司空见惯的通俗用品中看到了纸质形式语言的另一种可能：从具象到抽象，从有形到无形，从规范到自由……纸张的连续性在这里成了语言表达的重要元素，它的抻拉、聚散、起伏、转折所导致的变异与化生，为观者提醒出在原本形态中潜在着的无数种不可预料的荒诞性风景。

 

 

【一道彩虹】

 

最早的作品《伸缩性》在研究生毕业展 上大获好评，这是一尊较为写实的人物全身雕像，外边看上去像是木雕的质地，实则是近万层纸粘连起来的“拉花”。展出的时候，这个站立的人在展厅舒展开来，伸张向四面八方，占据了巨大的空间。这让我联想到：人类试图不断地在超越自身，以期更有效地控制世界。而现代人越发扩张的欲望已远远脱离身心本应具有的伸缩性，这便构造成文化变相的心态与形影。

李洪波因此很快受到国际国内的注目，也因此而充满信心地探讨着纸拉花的匠作，并生成《古瓶》、《世界》、《一棵树》、《断木》、《顽石》、《枪的解析》等新作，让纸葫芦拉花这种民间传统土玩意儿在当代艺术的殿堂之中尽显风流。

 

倾倒的《古瓶》轻易失却了优雅稳重的风范，瓷实的身段流淌在地，带出丝丝缕缕诗意的哀伤。

 

《一棵树》与《断木》如其说是一种复制，倒不如说是用纸对造纸原料——树木的还愿。一层层的纸片展开，显现出一层层微妙的年轮，纸在这里找到本原的归宿。

 

一堆《顽石》是对捡来的真实石头的写生，这些石头在滚滚水流与悠长时光的冲刷中经磨历劫，圆滑的轮廓上依然可见伤痕累累，瘢迹重重……作者通过制作，将卵石顽劣的表情变得无比柔软，不管谁来动手拉开它们貌似顽固的身躯，便仿若听见一个个催人泪下的辛酸故事。

 

《世界》是带有孩子气的大制作，世界地图被按照每块国土疆域的形状制作成一个个霓虹般的拉花，可任由观者拉出各种不同的花样儿，或盘旋摆放成奇妙的图形。在游戏与玩弄中，社会现实里那种严肃的政治与权利、民族与国家的概念减淡了，五彩斑斓的世界观似乎呼唤人类童真的再现。

 

《枪的解析》必然让人想到对战争的反思，作者首先是将枪弹当成一幅架上的绘画，精密的图纸往往用于军火工厂的加工制造。在这里，却从画板的背面拉出了一道彩虹——化干戈为玉帛，于是，一张张杀伤武器的图纸将永远成为供人观看、点评的绘画习作。

 

 

【伸缩短长】

 

李洪波1976年出生于吉林永吉农村，是在浓烈乡风民俗浸染中长大的一个聪慧好动的东北娃。1990年代大学毕业后曾打工挣钱，攒足了学费，进当时的中央美术学院民间美术系进修。我记得他曾不止一次地向我表示对民间美术喜爱的心情，并积极主动地尝试对民间木刻版画、剪纸以及乡村建筑的考察研究。他很用功，脑瓜子灵活，经常有许多点子生发出来，并随时动手实验，探求着传统文化在今天迸发火花的理想梦境。

 

他曾经参与帮助我的很多次作品的实施制作，《界限》、《人文书》、《山水书房》、《空书》、《地方天圆》、《降吉祥》等，其中都有他付出的辛劳，也在其间获得了很多艺术的经验，有了对艺术作品品质强度的把握能力。

 

2000年后，李洪波在为生活而奔波的艰辛中，从未减退对艺术的痴恋与追随，在2006年考取了中央美术学院招收的第一届艺术硕士MFA。本来两年的学业他读了四年，是因为知不足而勇进，不知足而奋发。他不断否定着自己那些灵机一动的点子，在东寻西找的不断碰壁中尝试着各种自我表达的可能。直到与纸葫芦相遇，让他的才华瞬间舒展，并延伸开来。于是，从纸葫芦开始的故事一直讲述到现在，有声有色、越发迷人。

 

最近有人提出：李洪波是否就只坚守在纸葫芦的范畴内，不断地变着花样伸缩短长？他是否应该有突破性的举动——这让我一度陷入苦恼的沉思中。

 

按照“当代艺术”一贯习常，具有革命性的创新才意味着价值，李洪波本人也一定知道这样的说辞。但是我理解他，他的作品这几年因被普遍的肯定而（受邀于）受要与国内外诸多的展览，在忙于满足各地观者视觉需求的认真应对中耗去了大量时间与精力，他的确没有什么可以让自己轻盈转型的时空。何况，“创新”真的要不顾一（切）些吗？

 

这让我想起自己的一件往事。1995年我受邀参加在日本世田谷美术馆的“亚洲艺术展”，提交了一个行为与装置的新作品方案。但美术馆的科员原藤望女士却希望我拿早期的《剪纸招魂》系列作品，我当时很不愿意，觉得自己要“突破”，怎么就不能得到理解与支持呢？原藤几次来电来信说：对于你个人来说，那些作品是旧的，但对于日本的观众来说，他们看了你的新作，便更想探知你的原点。这让我思忖，艺术家的职业原本是有着一种“替代”的角色成份，因而没有理由拒绝公众要求的“观看”而独断自己的艺术去任性的创新。于是我从命而至，果然得到观众炽热的回应。

 

因此我想，李洪波不必苦恼于刻意突破与创新之中。静静的思想，好好的干活，安身于纸葫芦当中并不妨碍心神远游，就像你的作品《伸缩性》——拉的再长，也终归要压缩归位原本的人形，而舒展蔓延随时都可能自然而然的发生。

 

退一万步，即使他一辈子都与纸葫芦难免瓜葛、藕断丝连，成了一位被推出艺术主流之外的民间手艺人，难道不也可以一如既往地渲染这个时代五彩缤纷的风情？

 

 

2013年12月9日凌晨于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