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长胜在当代中国青年画家中绝对可以算是一个另类人物。他的画没有循规蹈矩的学院架式,也看不到很多西方当代艺术的玄虚,但却充满了古老的东方艺术所特有的奇特想象与出人意料的多变构思。如果硬要找出他的同类,那么以“风尘三闲”而知名画坛的吕鹏、魏东,还有将传统文明与现代文化错位碰撞的女画家刘彦似乎与他相近。至于上海画家刘大鸿、孙良,虽然都具有丰富的想象力,但他们在世俗风情与梦幻情欲的形象表达中,更多地表现了现代城市市民的内心欲望,与梁长胜侧重于文化与神话表现的浪漫想象大不相同。
观看梁长胜的作品,有几点很突出的感受。一个是他在画画的过程中所表露出的快乐与忘我投入。他将自己的创作命名为《极乐闲居》,不仅表达了他与世俗生活的精神距离,也表现了他对于个性的解放和自由所具有的高度敏感与向往。在《呓语闲情》等许多画中,我们都可以看到画家的自画像,与他笔下的其它人物形象融为一体,自得其乐。即使是《独立枝上》这样的花鸟小品,他都能够赋予鸟的形象以憨厚可乐的幽默感。再一个是梁长胜在创作过程中不拘一格的自由构思与多种材料与手法的运用。他能够在剪纸、中国画、油画、雕塑等不同艺术门类与材料中自由出入,达到语言上的得心应手,充分表达自己的精神状态与内心情绪的流动,但又以相对稳定的形象系统,表达了一种对于中国文化整体上的自信与从容。这使得他的作品具有很丰富的观赏性,使我们可以在从容把玩中品味中国文化的丰富多彩。
新中国成立以来,由于主流意识形态的提倡,学院的艺术家也知道尊重和学习中国的民间美术,但是少有能够脱颖而出的大家,创作中对民族、民间美术的借鉴大多将民间美术的符号直接移入画面。原因在哪里?除了对民间美术的深厚文化渊源缺少从人类文化学、民俗学、民族发生学等方面进行人文研究外,最重要的是,缺少从视觉艺术角度对传统的民间美术符号进行形式上的解构与重组。因为民间美术中的样式与文化符号载有很强的文化内涵,所谓符号的“所指”,比如说,有关鱼的符号与繁衍生殖、多子多福乃至性器官的联想,使得人们很难将这一符号的文化意义掏空,置换进其他的文化涵义。因此我们必须思考新的对民间美术研究与借鉴的道路与方法。也就是说,在文化精神上理解中国传统美术与民间美术对于生命的赞颂与肯定,对于人生的乐观进取,对于自然的和谐相处。在艺术形式上汲取民间美术的形式结构方式,从更为内在的形式语言层面解构重组画面的形象,而不是简单的挪用民间美术的造型与符号。梁长胜的剪纸黑白对比强烈,刀法锐利,人物造型具有浓郁的黑白版画的厚味,不走民间剪纸的对称与装饰性路数,但在他的画中对民间剪纸的装饰性符号却借用得很灵活,我们能够感觉到画家对中国民间美术的研究与情趣,但却不是民间美术样式的简单挪用与组合。正是这后一点,是许多中国画家在向民间美术学习借鉴时难以摆脱的一种模式,使他们不能在强烈的民间美术符号中找到自我。
剪纸《和乐与长鼻之一》延续的是古代汉画像砖的传统形式,但那些像青蛙一样的人物从位于画面正中的巨人的头脑中涌出,快地腾跃在天地之间,大头无身的男女人物和孩子或跨坐在大象的鼻子上,或骑在大鸟的身上,整个画面人与动物融洽相处。《呓语闲情》中人与动物合为一体,人与植物合为一体。古代埃及早就了狮身人面像,而中国远古神话中也有伏羲、女娲这样的人与动物合为一体的原型,他们都反映了远古时期人与动物的密切关系,特别是中国的古代原始图腾,正是不同部落在战争中相互融合的标志。彻底地探讨人类与动物的结合的原型也许是文化人类学与神话学研究的课题,但对梁长胜来说,这种在画布上的自然创造使他获得了上帝造人般的自由与快感。他创造了另一个想象中的极乐世界,这是我们在汉代壁画与敦煌壁画中曾经感受到的古代艺术家对极乐世界的浪漫想象与创造。
应该说,梁长胜对传统中国画的笔墨,特别是线描用笔,有着不凡的功底与持续的研究,但他没有随波逐流沿着文人画的笔墨道路走下去,而是在笔随心运的线条散步中成就了自己的草莽英雄之梦。他更像是草原上一匹无拘无束的野马,于阳光与清流之处自然行走。当然,比较他的油画《极乐闲居》系列与线描系列以及令人惊异的白描长卷,相对于油画的色彩喧闹与纷乱,我更喜欢后者的从容与绵密,在那些亦庄亦谐,亦佛亦俗的画面中,梁长胜展示了神人与天地之间的梦幻景象,佛国与人世的欢乐与痛苦、沉沦与渴望、拯救与逍遥。梁长胜的作品使我想起了在伦敦著名的白立方画廊看到的查普曼兄弟的作品,他们的作品将海底动物的形象与人的形象结合为一体,将现代人的梦魇不露声色地融合在儿童画一般的轻松表达中,以插图和版画的形式延续了西班牙画家戈雅的传统,在梦幻般的场景中表达了现代人的内心深处不断涌动的欲望之流与莫名恐惧,成为西方当代文化精神的典型表述。比较起来,梁长胜的作品相对要更为轻松一些,人物形象也不那么可怖,这反映了梁长胜艺术中更为开朗和阳光的一面。
“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龙的形象最为鲜明地代表了东方文化的神奇想象与原始形象的综合。在梁长胜的作品中,任何动物与人物都可以自由结合,从而生长出奇特新颖的画面形象。他在纸上完成了自然界也许要经历无数岁月才有可能发生的生物变异,使我们在平乏无味的现实生活中有可能窥见大自然的造化玄机。美国的东方学家赛义德认为,自14世纪东方学在西方产生,“东方的”这一概念即包含着对任何亚洲事物所表现出来的或专业或业余的热情,而“亚洲的”则被奇妙地等同于异国情调的、神秘的、深奥的、含蓄的。在梁长胜的作品中,这种新的、复活了的“东方”具有模糊性,它所带来的半真实半想象、半悲剧性半喜剧性的结果成了一种新的视觉话语。这一话语提出了对当代东方的新的想象视野(vision)与表述形式。
梁长胜的作品表现了他强烈的回归中国艺术传统与确立自身的愿望,强调个体的想象力与传统艺术文脉的血脉关系,强调一种自由的艺术创造力,反映了梁长胜内心深处那种“东方既白”的自信与脚踏实地的艺术态度。经历了20世纪80年代以来西方艺术的涌入与洗礼,新一代中国艺术家开始用更为独特的眼光观察急速变化的现实,中国当代艺术的想象力又回到了自身的文化情境中,其中包含着当代艺术家对自我文化身份的确认与重塑。梁长胜的作品反映了他对现代城市的发展与现代人的心理状态具有充分的敏感性,充分呈现出当代中国人复杂多变的生活内容和心理欲望。
殷双喜,1954年生于江苏泰县,1991年毕业于西安美术学院艺术批评理论专业,获硕士学位,2002年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美术史系中外美术比较研究专业,获博士学位。现为《美术研究》杂志副主编、全国城市雕塑建设指导委员会艺术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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