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静萍和他的画经常给人一些明显的错觉。他是地道的川人,相貌却颇似印尼人;明明是粗犷男儿,却常常因为“静萍”的名字被人误作女子。而他的近作更具视觉的欺骗性。远看是学院正统的照相写实风景油画,近观却分明是用中国毛笔勾勒蕴染的山水意境。
川美油画在中国当代艺术圈中有一种天然的地域优势,她既属于正统学院传统,又极富鲜明个性,以至于每一代人才层出不穷。因为川美人既不缺乏扎实厚重的传统学院功底,又不受限于某种学院固定思维模式,所以长期以来形成了所谓“川美现象”也不足为奇。古人追求“结庐在人境,心远地自偏”的境界,而川美人本生长生活在遥远西部,所谓“心远”可能是与生俱来的气质。
静萍即深具这种气质,并且也从他的作品中自然的流露出来。例如《黄山日暮》、《琼岛春荫——2008年北海某日》、《颐合春暮》这几幅作品,描绘的是著名公共景观。不难想象,这些热门的旅游景点平时会多么热闹熙攘,因为对“人山人海”这个词的敬畏,我相信很多热爱祖国大好河山的人都放弃了去“游山玩水”的念头。 难能可贵的是,静萍不畏“艰难险阻”的去了,并且带回来这许多画面。当然,我相信静萍只是作了一些心灵的游历,因为在他的笔下,并未重现那令人窒息的人群穿梭,观景变成“看人”的场面。他画的这些旅游景点仿佛是上个世纪而不是2008年的样貌,让人感觉有点陌生。静谧散淡,干干净净。好似一种追忆,而不是如题目《2008年北海某日》这般纪实。静萍并不喜欢“振臂高呼”似的批判表现,他更多的是通过类似“反思”这样的途径来传达他对社会、人文的关注。戏剧理论家布莱希特说过一句经典的话“从政治出发,终点遇到审美;从审美出发,终点与政治相遇”,真正优秀的作品,完全不用刻意去考虑,去安排其内涵的批判性,也不用矫情的去表现,去营造所谓的美的结构。好的作品是自然流露出而不是强迫“表现”出某种“美”和“批判色彩”,它期待知音和智者的品鉴。事实上,那些显得很“聪明”的作品中恰恰没有多少智慧含量。
也许是德国留学的经历,静萍的作品与德国大师格哈德•里希特的作品虽描绘的是东西方两个世界的图像,但在美学上却有着某种联系。里希特先知先觉,打开了图像绘画的门径,让现代理性的德国绘画重回浪漫主义传统,但与之不同的是,里希特强调了个人感觉与公共图像的分裂与重合,含蓄的创造了“虚”的技法来改造生硬现实的图像。在“画”与“图像”之间搭建了感知与想象的桥梁。让观者对其作品中蕴含的哲学意味回味深长。有内在相似的是,曹静萍画的风景图像(如树、水、云、黄山、北海公园、颐和园等等)与里希特画的公共图像(如生活照片,无意义的风景,烛光静物,公共政治图像等等),而不同的是,里希特绘画技法中“虚”与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尼采乃至西方存在主义的哲学思辨一脉相承,具有强烈的观念色彩。而曹静萍的作品却蕴含着中国儒释道的哲学传统,并显示出东方的禅学意境。西方艺术对观念的重视和社会公共现实政治的介入的理想,是以哈贝马斯为代表的法兰克福学派以来的西方马克思主义传统,并映证了杰姆逊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哲学观或者所谓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但是在东方,尤其是儒家思想传统根深蒂固的华人地区,西方的哲学观伴随着全球化进程却并未顺理成章的植入大众意识形态,甚至反而激起了很多回归传统的思潮,如早期新文人画现象,新水墨画现象,“艳俗主义”等。事实上,观察近些年的中国当代艺术,发现中国当代艺术的反思和回归早已悄然开始。从早一点的徐冰、谷文达、蔡国强等借用中国文字和中国火药以及中国观念等元素直接“入侵”西方思想领地,到张晓刚、周春芽、李路明等坚守记忆,为融合现实理想与浪漫所作的努力,直到最近以60年代到70年代出生的这一批艺术家更大规模的集体性自觉,更昭示了一种民族意识的觉醒和国家的文明进步,而以曹静萍为代表的这一批艺术家也逐渐显示出他们的力量和潜力。曹静萍这些如 “镜花水月”般文人化的照相写实油画,何森的情色水墨相互渗透的作品,张小涛的蚂蚁与腐败山水系列作品,叶强的中国山水与西方政治图像系列作品,“他们”(赖圣予+杨晓刚)借用千年不变山水画结构来描绘现代都市文化与都市人格和心灵世界的“他们房子”系列作品,王光乐的“禅学”般的日复一日描绘“水磨石地板”的作品,何汶玦对“绿水青山”和“中国电影”的率性表现,以及年轻雕塑家黄彦对传统“志怪”的痴迷塑造等等。这些艺术家都在自觉寻找文化之根,心灵之境,曹静萍的作品是这个思潮中的杰出代表之一,他所画的无论是宏大的公共景观,还是渺小的一棵树,一朵浪花,一片云彩,都充满了一种中国传统文人的气场,从干净清澈的画面中看不到一丝后工业时代的浮躁,那种沁人心脾和“一花一世界”的感动,扑面而来。文人自古以来是外弱内强的,这就如静萍所画的《浪脊》一样,在温和清透的水层和浪花之间,透露出文人的傲气和坚定。那种转瞬即逝的微小浪花恰恰来自大海深处的力量,正如文人的心灵深处。
在商业无孔不入的时代,曹静萍用他的作品来表达对商业化、浅薄化的抵抗,是值得尊敬的。正如中国美术馆馆长范迪安常说的一样:“何妨重提文人精神”!
柳淳风
2008年夏写于中国美术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