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何之/文
每个创作者都会发现自己的时辰,由此一时辰带来特殊的光,影,响动,引他走入内在的笔调。陶醉的笔调是安静而克制的,透着凌晨五点天空幽蓝的光。
作为一个移动的书写者,无论行至何处,他都会在随身的包中塞一套惯用写具。每日固定于五点醒来,而后添墨,展开一张宣纸,翻开书,捉笔,凝神,一粒粒汉字的声响这才滚入心内,一道道极其微渺的笔触渗入纸的纤维,毫厘之间,起笔——行笔——转笔,蝇头大小的行楷极慢行进(慢的惊人),书写发出窸窣微响。有时,当他写“的”或“着”字时,现代汉语不那么顺畅的节奏让他略微顿住,他重又蘸笔,屏气。
这习惯已养成多年,至四十岁这年某日,一觉醒来的书写者陶醉,人事皆淡,这时,他决定办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场展。
这展览所展的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书法,而是“书写’此一动作状态本身,即陶醉个人的书写。所以当观众走入展厅,被调暗的灯光引领走入的是被凝固的,揉皱的书写时刻。悬挂着的宣纸,凝于硅胶中的宣纸,透明化的宣纸,各种材质所抓住日常的时刻而组成了一个空间,它发出邀请,请你走入陶醉的个人书写。
而日常和时刻(日常的历史)究竟是可以被还原的的吗?答案更多是否定的,已然流失的书写时间依只能靠折叠/展开的方式展示自身的痕迹。
在陶醉的画室中我看到了无数写满行楷的大小纸张,像是一场远行,走走停停。陶醉并不放弃传统的书写材质和内容,他保留了宣纸的柔软,和毛边如皴的参差感,但改变了对书写的展现,不再是传统的经过拓裱,装框,卷轴方式的成果呈现,而是敞开书写过程本身。
本在平面上的书写,在展览里却被折叠,揉皱,浸渍,悬挂,它们因而拥有了更多的面和阴影,更多透明性,观者的观看方式被改变,它要求我们驻足,靠近,弯下腰,踮起脚,从正面又从背面去看,穿过纸张去看,以各种方式看,以观看的时间拖延书写的流逝。因此,日常在这个展览中是变形的。
那么为何要书写?文人对于书写(手写,写字而非记事)的需要自古有之。如果我们阅读六朝手帖,记录日常事件和痛苦的书信,经书的誊抄,构成了手卷内容的两大类别,书写即是日常的抒情和交流,也是修行和供养。
陶醉书写的缘起可从每张字文末的“思父”二字中寻得。在面对父亲的离世给他带来的疼痛与缺失时,他选择了书写作为一场祭奠与纪念。从某种角度来说,当代日常生活恰恰是失去抒情能力和表意能力的,重复性琐碎的日常使得经验之分享失去了可能。
因此,陶醉选择了抄写现代诗并非偶然。他遁入诗歌内容本身的抒情性来寄托思父之情,以这种方式在当代日常的失语中找到一条出路,同时,他通过书写,通过而开启一个动作并留下笔画,为其情思保存了痕迹。
一个书写者必定相信字的定数,“陶醉”,他须得把握这场陶陶然醺醺然的真意,从醉中醒来,醒而复醉,无味之有,有味之无,慢慢地,一一留下生命的笔痕。
张何之,1988年生于江苏常熟,诗人,虞山派古琴传人,现居巴黎。法国高等社科院在读博士。著有《灵魂的骨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