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振鹏(古籍收藏家) /文
东方许多深湛的思想家、文艺批评家,都从他们所处的历史背景讨论过中国传统审美的观点——“神与物游”,并把形、象、气、神作为对待一切审美客体的自然观,而有别于西方的审美视阈。但就我所知,现当代的东方书写者以东方人的身份,籍表象抵达本体,或去本质化,或以零散状态呈现存在的实践者,为数不多。这件事情使我局部界定了陶醉日常书写的景态,把一种在的展开可能,作为初步的逻辑运思,予以粗略表述。实际上,我将之呼作逻辑运思的命题也是非逻辑性的。诚如维特根斯坦语:“逻辑本身则是不可言说,因为说了白说——它显示自身的含义”。
考证中国书法源流,素有以点、线、面、体交织着结构,使人在摇曳荡漾的律动与谐和中,窥见到意趣和绵渺的思想,从而引发人格心情与意境的遐思。汉字的母体从隐身于甲骨上的象形,钟鼎彝器的形态和纹饰中,早已表达东方先祖不可言、不可状之心灵姿态的精妙。凡甲骨刻辞、彝器款识、碑帖铭志,乃至天然岩石摩崖涂写,陶器、青铜器、竹木简、布帛等,均分别承载了大量的文字信息。及至东汉发明了纸,特别是晋代时期,纸本作为主要书写工具,得以让先秦至两汉的典籍,魏晋以来的著述等,用特殊书写材料承载着诸多人类物质和精神文明的成果,并积淀下来。其中,唐人写经和唐人佛经印本,作为早期书写与人类精神的遗书,担纲了宗教传播的重要使命。
纵溯沉重浑穆,典雅和美形态的东方宇宙情绪,陶醉日常书写的体验,且以源于书写自己的眼睛,而不单以具象性的所见之物示人。在审美的交际领域,日常书写正为避免书写形式局限在单一的狭隘中,赋予表现手段和表达方式有所目的。它以一反常态作为风格,以反修辞作为修辞,籍不同语言材料的选择运用,作为一种表达的有效性,予以确定。它以扬弃文体学概念的传统书写模式为特征,以新的文本体裁、面目、本质极其规律,重构起一种穿梭于传统书写、文艺学、美学、心理学和逻辑哲学之间的综合书写。
这很像是一次艺术生命的神奇复壮。当一个东方艺术家“深度”昏迷于虚灵暗浮,絪缊缥缈的意境中神游,梦中的应物象形,随类赋彩,使得生命的律动正表现为无形无迹。而一旦他在某日夜阑人静时醒来,孤独正无处可避。如纳兰的一阙《如梦令》,贯穿于穹庐、星影、狼河,河声中,那一个被搅碎后的旧梦,正在解道为:醒来无味。
这是东方。栽植于情感的花朵常常是,莫不鉴于止水,而鉴于流水。静虚作为一面明镜,正为坚持不懈的东方笃行者,践履着彼此照观。
然而,那一晚却有独醒于夜阑的人,在东西方艺术的断崖边独坐,隔着寂寥的时空,远望着彼岸被篱墙挡住的野花。他分明听到一个西方诗人正传来如此声音:
墙上的花
我把你从裂缝中拔下;——
握在手中,拿到此处,连根带花,
小小的花,如果我能了解你是什么,
一切一切,连根带花,
我就能知道神是什么……
在歌德的歌剧《浮士德》中,将《圣经》里的“太初有道”,经希伯来语翻译成德文时,变为“太初有为”,体现西方实践意识的觉醒。由浮士德精神唤起的不甘堕落,永不满足的追求精神,一种内在的自主驱动力,让西方艺术展现了一个别样的世界。走出象牙塔的艺术家们,纷纷从小我到大我的进取,超越自身的能力和极限,使其后各显其态的作品,携带着生命表现,和情感移人的问题,抵达有别于东方明月萧声精神深渊,而进入华堂弦响的世界。一朵入世精神的百合花,抑或胜过所罗门的荣华。
“醒来无味”的重点乃是基于觉醒。一个摆在陶醉工作室的事实是:无数精心书写的作品被他随意揉成一团,只让纸的反面依稀显现笔画,笔墨和文字的肌理。一些汉字被镶入水晶,横竖撇捺的印记在浑然性的重组中,透出静穆,幽远的意境;仿佛书写的风格、法度在这一片刻已变得无关宏旨。根据审美需要,日常书写还将种种风牛马不相及的具象,加以重新搭配,产生形式上的化学反应,使得作品生气勃勃。在各种装置中,极富变化的文本创造,因不同元素的参与,而完全改变了书写的地位。原本不能在传统书法艺术中显示的面貌,纷纷露出哲学的意味。即日常书写使得传统书写变成了非它——一种被创造出来的书写。
正如黑格尔所说:“艺术最终会变成哲学”。但对任何一种艺术形象的思维,用概念进行思考,并不具有生动,直观,和整体的优点。当一种艺术形象调用了许多形象性的材料,或合为一身,或由一个形象跳跃到另一个形象。对待新的审美形象,或艺术形态每个崭新环节,定有一种自身独特的理论,和新的阐释方式与形式,对应着中心价值指向,借以展开书写者的体验方式,思维方式,精神结构,个性心理等要素。日常书写在其零散、片段式的感性形态下得以存活,也必定存在某种一以贯之的精神架构,最终形成一个逻辑相对严正的思辨体系。
不同的组合正改变书写自身的含义。方法论的自觉,“日常书写”作为一种新的“文化书写”概念的提出,已打破内容与形式,打破书法内部研究与外部研究的界限,让日常书写成为思想与书写文体共存的场所。然而,拔出萝卜带出泥,不单论萝卜,单论泥。尤其是一种正激活文化的事态,就其一切形变的结果,都有待于逻辑的证明。乃至日常书写实践以话语的历史,能不能让它生成重心?或如何阐释新的模式?这其中殇裹着浓浓的伦敦迷雾…
现当代哲人金岳霖在研究休谟哲学的过程中,发现体系里层出不穷的意象时,而提出意念的概念,并用概念讨论意念只有通过摹状,得之“所与”,而反治“所与”。他揭示的“所与”和对象的统一,“是把所与之所呈现符号化地安排于意念图案中,使此所呈现得以保存或传达。去等候或接受新的所与”。
“日常书写”化本然为自然,化自然为事实,以小见大,并最终作为一个系统建构,会否象许多哲学遭遇逻辑这块礁石,而毁灭自身?讨论当代历史语境下的书写问题,日常书写更是携带一种民族文化记忆中的“他者性”,让诸多“异质流”的文化因子大量涌入,又会否触发如《百年孤独》中马孔多镇的原住民,患上集体失语、遗忘的“失忆症”? 一种以外部参照物为镜子,意识到自己存在,而有价值的书写,在陶醉的实践中正升腾为一次逻辑运思。 在陶醉的作品中,你总能看到“他者”面目频频出现,犹如书写者与作品的不简单二分,正惊醒了处于沉睡状态中的传统书写。
晋代陆机在《文赋》中有云:“或操觚以率尔,或舍毫而邈然”。南朝梁刘勰对言不尽意,心物暌隔之状也进行了一番描述:“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虑;密则无际,疏则理。或理在方寸,而求之域表;或义在咫尺,而恩隔江河”。总之神思不能以言而尽。若没有真实看到陶醉日常书写的常态,对其进行一番漫步云中式的评论,或阐述,这样的文本无疑是空中楼阁,或是离开语言对象的流浪汉。
在陶醉画室,我与他有过不计其数的燕饮。每每在我的视觉中充盈的,散落四周,“面目全非”的崭新形象,让我对隐身于日常书写的对象考查,移位于书写本体的意识中——陶醉,东方人,艺术家,诗人,以及和他关联的词语:跨媒介,策划,传习,创办等。同样嗜酒的我们,似乎每次总要把一瓶瓶酒喝到瓶底见光,通透,才肯罢休。这是一个平凡的事实,在庸常,枯燥,甚至无聊的生活中,我们如两根被人废弃,暴露于郊野的枯木。在荒诞无序的世界中,奇妙地结构在一起。偶尔还就着虞山小径边的流泉、孤亭、野草,译解某一处残碑断碣自摹勒和书丹上石后的区分。除了被酒精唤起一些感性认识,没有带着任何特别的诗情。借着墨西哥龙舌兰酒的神威,我们往嘴里送上几片西红柿润润喉。依稀中,我们欣慰地感觉到,东方人对待西方人的情感辨认,已经从“夷”到“洋人”,上升为“老外”的认识。
同样的,对待书写日常和传统书写,存在一片沃野二水分流的问题。能否像我们把从前喊之为“番茄”的物种,上升到对西红柿的认可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