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金的油画艺术近十年保持了其稳定的内在追求，即在作品内容上对现代生活的强烈关注和介入，在绘画形式语言上以多变的色彩线条建构超现实的视觉空间。但是，由金的近期创作相较于2008年前后还是有很大的变化，这个变化突出地表现为他对于画面空间的探索。这种空间既不是传统写实主义的三度幻觉空间，也不是中国传统水墨绘画中的象征空间，而是一种错位的、移动的重构空间。前两种空间都是静止的、具有主体观看与想象表达的一致性，而由金作品中的空间则是一种交叉错位、无法确定的飘移空间。观看者的视线无法在其中找到一个确定的观察点，即无法确定空间认知的基点，以此展开对空间的体验。
换言之，由金作品中的空间不是传统的知识生产空间，我们无法从中找到历史的坐标，以及在此坐标基点上确立的作者的价值判断，他所呈现的，是空间的紊乱与矛盾，这种紊乱的空间是现实社会矛盾的反射。在我看来，这不是一种物理性的空间，而是一种心理性的空间。空间不仅生产和存储物质，空间也生产情绪，正如地铁里狭窄的空间会使人精神紧张和焦虑，大自然中的旅游会使人心旷神怡，这主要是由空间的逼仄和开阔所决定的。而现代都市空间往往生产压抑、迷惑、乏味，渴望与幻想，这是由都市空间的稀缺和生产率的高效所形成的竞争性产物。
美国学者丹尼尔•贝尔指出，城市生活的突出特征是强调其视觉性，这是因为“其一，现代世界是一个城市世界。大城市生活限定刺激与社交能力的方式，为人们看见和想看见（不是读到和听到）事物提供了大量优越的机会。其二，就是当代倾向的性质，它包括渴望行动（与观照相反）、追求新奇、贪图轰动。而最能满足这些迫切欲望的莫过于艺术中的视觉成份了。”（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三联书店1989年5月第1版第154页。）城市不仅是一个景观、一个经济空间、一种人口密度，也是一个生活中心、劳动中心、政治文化中心、信息中心，它更是一种心理状态，“一种主要属性为多样化和兴奋的独特生活方式的象征”。这样一来，都市的生产空间与消费空间就形成了相互转换，成为心理空间的产生基础。中国古代有一句成语“身在曹营心在汉”，讲的是人的身心在空间上的分离。心理空间是一个人内心的独立空间，它受到外在空间的影响，有时与外在空间保持一致，有时却与外在空间相反相成，例如越是艰难困苦的环境，越能激发一些人的坚定意志，这种与外在空间分离的心理空间可以理解为一种异在空间。
现代城市作为生产空间和消费空间，典型地表现了现代人的生存、文化和社交方式。自从人类脱离原始状态，生理上的变化固然明显，但变化最大的还是心理状态，特别是由15—17世纪地理大发现导致的现代资本主义的急速扩张和城市的迅速发展，导致现代人与环境最为剧烈的相互改变。这种改变，极大地拓展了人类的生存空间，也深刻地改变了人类的心理状态。而在今天，空间的拓展仍在继续，人类已经将南北极乃至太空视为未来的生存空间加以开发。但是，我认为当今最重要的扩展性空间是网络空间，它已经极大地改变了当代人的生活方式和心理状态。
法国物理学家、数学家布莱士•帕斯卡（1623—1662）有个睿智的箴言：“我们实际上居住在一个奇异的怪圈中，它的圆心无处不在，而圆周却无处可寻。”今天，我们所有的人都在移动。一部分人为了更好的生活而迁徙到新的城市，更多的人是为了工作而在不同的交通工具上奔波。还有许多人身体并未移动，但他们可以通过遥控器不断变换卫星频道，通过“Discover”和旅游频道周游世界，他们也可以通过电脑和网络瞬间获得地球上任何地方的信息，如同毛泽东诗词里所说的“坐地日行八万里”。
所以，从精神上说，我们都是旅行者。或者说，在城市里，我们是通过通讯工具时刻保持联系的城市流浪者，由金作品中的人物没有身份和职业，大体上，他们可以归为现代城市的旅行者和流浪者。世界变化的速度在加快，这种变化的世界带给我们的是静止不动的概念正在消失，生活与发展的前景如同浓密、昏暗、凌乱的密林，变得不可预测和难以把握，全球化拉动经济和文化向短暂、多变和不稳定的方向发展。
在这样的时代，所有的商品、服务和标志，都要尽力突出自己，以吸引人们的注意力，这是一个“注意力经济”大行其道的时代，大学里设计与广告专业的不断扩招，反映出这个时代对眼球的诱惑比什么都重要。在眼球经济的背后，是由竞争和广告激发起来的没有止境的人的消费欲望。在过去的时代里，一个普通人的平凡愿望也许要花费一生的时间去实现，现在对许多人来说，只需要一夜就可以实现。一旦时间可以浓缩并实现人们的欲望，那么人们所还能葆有的，就是对新的欲望的渴望，即使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也会饱受渴望的折磨，也会抱怨他们不能实现的欲望。
比起前辈，我们真正地进入了一个“消费社会”。虽然我们的前辈也在消费，但他们那个时代主要是一个“生产社会”，他们曾经思索的一个重要问题是“人是为了生存而工作还是为了工作而生存”，如今我们所面临的困惑是“人是为了生存而消费还是为了消费而生存”。消费社会的一大特点是消费是没有满足的，对于消费者来说，任何消费的对象都不值得长期固守，一切承诺都不具有永恒意义。消费者无法将其注意力和欲望持续地固定在某一个对象上面，他们的情绪在过度消费同一对象而无动于衷和面对新消费对象时的激动之间不断转换，这使得他们感到焦虑和不安。在某种意义上，消费者消费的不是某一物质对象，而是由生产者、流通商所不断诱导和激发出来的对消费的渴望。
由此，我们在消费社会中所面临的一个基本困境，就是谁也无法选择这个社会，无论我们喜欢与否，我们都要在这个消费社会中生活。每个人都身在旅途，无人过问我们的感受，无人关心我们的目的地。早在2008年，由金就注意到这种消费社会带来的人的空间意识的变化和心理状态的复杂性。由金用绚丽的色彩表现现代消费社会的物质过剩，他的艺术表现了我们时代的美丽的表象，以及这些美丽表象下潜在的危险，他将高度敏感的忧患意识悄悄地融入色彩缤纷的华丽景象，在一派绚烂的欢乐之中揭示了历史的无常，有许多美好的永久的自然与人类社会的战争与暴力共存，艰难的创造与瞬间的毁灭相伴，我在青年一代画家群体普遍性的商业消费的快感之中看到由金这样具有人文内涵与忧患意识的绘画，确实感到由衷的惊异。
在由金2012年以来的作品中，仍然保持了这种彩色线条勾勒的虚幻形象，对于由金画中这种强烈的线性表达我们应该如何理解？他作品中的彩色线条和冷暖色的对比，形成了丰富的色彩意象，但这种意象又是那样的虚幻和不真实。以《繁云密都》（2012）为例，作品呈现了中国古代神话东海蓬莱仙山的意象，让我们想到中国古代伟大的地理著作《山海经》，这是一个想象性的世界，是对现实世界的超越。
在由金的近期作品中，有许多“人与船”的意象表达，如同李安在2012年导演的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看起来那是人与自然的斗争，其实暗喻了人与环境的冲突。由金的《不系之舟》（2012）、《同舟共济》，描绘了一个人与一艘孤独的船，他的许多作品中都有人与船在空间中漂流的意象。而《游离思索》（2013）、《下一场不是谢幕》（2014），则描绘了室内的人与船和舞台上的人与船，将人与船从现实中抽离，成为一种命运的象征。与此同时，作为人与船的背景，大海则表明了人所面对的世界的浩瀚，这种海的意象反衬出个体的渺小，但同时突出了个体要掌握自我命运的心灵力量，与美国作家海明威的小说《老人与海》有所不同，由金的作品《巨人》（2012）描绘了一个人的背影，他正在走向大海，但身体却在空气中挥发、解构。
由金的作品还通过人和鱼的形象刻画，象征性地表达了个体与群体的关系，《混沌的自由》（2012）反映了人的孤独，《现实的影子》（2012），《这是你的问题》（2012）表现了人从消费物的顶端跌落。《亲爱的，别哭》（2012）则表现了一对男女青年站在消费时代大量产出的商品垃圾堆上相互安慰，那种无法言说的悲哀不知来自何处，但却反映了青年一代对现实的焦虑和对未来的迷茫。
在由金2013年的创作中，出现了图书与图书馆的形象符号。在狭窄的室内空间中，旋转楼梯占据了其中的主体，它将引领我们走向何处？盘旋上升是我们人类的宿命吗？在网络信息大行其道，图书阅读进入低谷的时代，画家频繁地在画中表现图书有何意味？舞台的意象在这一时期的创作中更加鲜明，《当我遇见你》（2014）一画中，舞台与窗外相连，观者与画中的骑车少年一同向舞台深处望去，与《接下来的演讲》（2014）中那位坐轮椅的人一样，看着舞台深处辉煌的大厅，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寂寞弥漫在空间。舞台与幕布的反复出现，表明画家对于人生的理解，在一种戏剧化的观看角度中，我们体会到中国传统戏曲那种“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感受，在繁忙充实的现代城市生活中居然获得了一种超现实的荒诞和虚幻感。
有关空间的表现，在由金2014年以来的创作中不断出现，并且逐渐成为表现的主体。这些作品并不是对现实生活空间的再现，而是画家对现实空间的反思，这导致了对于空间的心理性表现。在由金的作品中，更多地表现了室内外空间的交叉和错位，这不是20世纪现代派绘画中的立体主义的逻辑，而是我们这个时代电脑镜像的叠加设计。以《出口，你好！》（2014）为例，作品中呈现的是难以辨识的迷宫，玻璃镜面的反射与旋转门，造成了门中有门，无法衔接的异常空间。《努力地飘着》（2014）一画，那令人迷惑的螺旋空间，反映了《亦真亦幻的传统》（2014），画中的空间悬挂有油画，但也有中式门窗，《在这里我无法看见你》（2014），人最终成为碎片化的存在，在绚丽的空间中逐渐融化和消失。
我注意到，由金的近期作品，引入了许多中国园林的符号。自明清以来，有许多优秀的中国画家如清代的石涛，直接参与了江南园林的设计和营造，他们对于有限的空间，能够运用中国画“六法”中的“经营位置”，保持了对于空间的敏感，使园林成为中国文人的精神家园并且在上流社会成为附庸风雅的时尚。而由金2015年以来的作品，对于中国园林和室内家具的符号化引用，更多的是对传统文化与传统空间的挽歌。作于2015年的《被遗忘的空位》、《不知所措的风光》，《不值得留恋的旧地》等作品，都反映了这种对于传统文化空间的心理缅怀。所以他的作品中既有现代建筑与传统园林的穿插，也有自然界的动物和植物与现代城市环境的冲突，甚至有两只老虎在美丽的中式园林中相互撕咬。《路径》、《悄悄话》等作品，表现了复杂的城市建筑空间中人的渺小，无处安放工业时代的爱情和徬徨无援的灵魂碎片。从《一级欢乐园》（2015）中熊猫的出现，到《第九个伙伴》（2016）中的一群熊猫和一只米老鼠在人造园林中的出现，更加强了观者对于现实的无奈感。
由金对此表示：“我在新的作品里，加强了对空间的描绘，整个画面通过透视和反射式的抽象组合。呈现了一个虚幻的，并且充满困惑和戏剧化的一个场景。”空间的组合是由金近期艺术探索的主题，但这种空间的组合充满了对人生的理解和心理重构的挑战性，因为在由金看来，混搭与错乱式的空间组合，正是人与社会环境之间的一种新的媒介，可以说是人和身外世界的一种联系。在现代社会里，人对环境的体验作用显得尤为重要。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由金是视觉图像的生产者，不如说他是一个视觉社会的组织者，通过对空间和时间，色块与彩色的线条的组合，营造出具有新的视觉体验的虚拟图像。通过实践，时间和空间获得一种相互激发的可能性，这将为由金的创作提供无限的可能。在以后的创作中，他将继续探索如何用现有的物质与人物来组织时间和空间，通过对社会环境状态和情绪的传达，在不断实验和改进的创作过程里，持续寻找新的突破。
最后，我借用2008年对由金作品的评论作为本文的结束——“由金以虚幻的图像构成抽象表达了现实世界的内在真实，以强烈绚烂的色彩表现了现实生活的某种虚无，以科技时代的数码图像处理方法解决现代人的人文精神匮乏，以平面化的绘画表达具有历史深度的价值关怀，他的本意是希望这个社会更加和谐美好，让青年一代在精神与物质生活方面获得表象与内在的真实一致。”这种人文关怀和空间的思考将贯穿由金未来的创作，成为中国当代艺术中最有价值的艺术形态。
2016年6月10日于北京
殷双喜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艺术评论家，《美术研究》主编
| 
由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