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发展到“生活就是艺术、人人都是艺术家”这个阶段时，“艺术”已经终结。“达达主义”开辟这一方向，沃霍尔、博伊斯分别生成范式后，跨界寻求新的可能，或驻守在原地不断延展“丰富性”，是后继者们的选择。

 

绘画是最古老的艺术媒介，从原始艺术发展至今，绘画领域里的每一个细枝末节都饱满充溢，站满了富有才华的高手，有志趣于绘画的当代艺术家谋求一席之地的可能性越来越稀有了。在“拟像”技术越来越升级的当下，画家们还要面对另一个强大竞争者——人工智能。近期，飞速学习的人工智能所显露的图像生产能力，已经让很多人的自信心开始坍塌了……

 

越了解艺术的历史和科技的现状，越意识到绘画所剩无几的可能性。这时，放弃绘画吗？那些非常热爱绘画的人，何去何从？

 

这些问题也摆在叶恒贵面前。天赋才华和多年锤炼，拥有很高的技术造诣，又清醒意识到绘画在当代的局限，他的反应是：从理论上讲，绘画已死；从个人角度，绘画不可替代。“我觉得绘画没有别的，只是绘画本身。抛开所有的艺术话题或观念，把你的性情充分的表达。因为绘画走到今天只剩下这一块了。”

 

一方面，对绘画不抱持不切实际的奢望；另一方面，绘画是他最得心应手的表达媒介，心、眼、手敏感贯通，在绘画中释放和调整自己的心灵状态，乐在其中……人若赚得全世界，却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人还能拿什么换生命呢？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快乐，在绘画中叶恒贵持续的收获快乐，不断遭遇着绘画引发的美好契机，这是他坚持绘画的最充分理由，是对自己真实感受的尊重。所以，他坦诚地说：在今天，绘画需要一种无知的痴迷和本能的热爱。

 

对绘画的领悟和对技巧的把握，也是叶恒贵的自信所在。在中国的美术学院里受教，他有出色的写实绘画功底，心态又很开放，实验各种样式，变换各种主题。无论如何实验与变换，对视觉本体力量的重视和发挥，贯穿在他各个阶段的作品中，这是视觉艺术家的本色和荣耀。

 

每一次实验都是一次大胆的开放，开放的过程中既会满足好奇心，也会重新认识自己。二、三十年各种实验下来，叶恒贵逐渐由躁动归于平静，由想象远方转为环顾身边，由重视主题走向纯粹观看。这漫长的改变，和他的自身秉性、生命经历、艺术感悟等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一路走到当下。

 

1962年出生，1989年大学毕业，1998年移居北京至今，他所处的时代，正是中国频繁发生剧烈变化的时代，他的艺术路径却和时代的轨迹未必重合。即使在当下，他也依然持守个人观点：“在我看来艺术一直没有变。在艺术上，我不喜欢‘新’这个词。在绘画上，我不太追求所谓的新。我忌讳形式上的花拳绣腿，我不在乎手法的老套和传统。“

 

话虽如此，但既然在感受和表达自己的生活，艺术语言自然会生长出“新”来，只是不刻意求“新”。生活并非一成不变，何况是全球剧烈震荡的当下，表面纵然平静如水，敏感者都能意识到一个新的时期正在缓冲之中，巨大的能量间或从缝隙中爆发而出。生活又是具体而微的，越是专注感受和真实表达自己的生活，越会自然生长出独特性来。当叶恒贵在绘画中放弃主题、观念，意味着越来越专注于纯粹的感觉：重视日常生活中打动他直觉的瞬间，不追问理由和观念，迅速捕捉和深化，直到满意为止。这仿佛在有意强化视觉动物的简单本能，但行动比言说要复杂的多，日积月累的素养和理性思考自然会融汇到行动中。环顾眼前身边的普通空间，会更为平凡无奇，但也和自己的生活、生命更加亲密。

 

语不惊人死不休，是艺术游戏的内在律令。放弃主题、观念，在普通空间、平凡时光中寻找触动自己之处，叶恒贵看似删繁就简、返璞归真，其实选择了更有难度的艺术方向。日常生活中，触动他的是什么？他画出了什么？

 

从他近年来的作品看，他把司空见惯、琐碎无序的大量图像纳入画面中。人是相当有限的受造物，人心渴望条理清晰（这往往是人的执念乃至偏见），但现实从来都是芜杂乃至荒谬的。叶恒贵的绘画把芜杂荒谬照单全收，让那些渴望在艺术中远离现实的人感到错愕。但经过视觉魔术般的各种处理，这些平凡琐碎庸常荒谬的图像，让观者经历第一印象的不适后，渐入佳境……

 

这一帧帧图像依然是平凡琐碎庸常荒谬的，但也是透明清澈恬淡平静的。世事变幻无常，时局起伏剧烈，被裹挟其中的渺小个体如何能平静恬淡？平凡琐碎庸常荒谬，是我们无奈面对的现实处境；但透明清澈恬淡平静，是心态、趣味所致，和人生历练、修养息息相关。具体到叶恒贵的画面中，这心态、趣味、历练、修养，又体现为锤炼多年的绘画能力，各种巧妙独特和苦心孤诣，隐藏在不动声色的自然随意中。更难得的是，这些画面中的形色光影，不在远方，不在别处，就在普通人最为司空见惯的日常生活中，分明俯仰皆是、唾手可得，但又最被轻视、忽视乃至无视。

 

在争奇斗艳的酷炫景观时代，不借助主题、观念，不进行理想化的处理，单单依靠视觉的魅力，叶恒贵再度让破碎黯淡混沌浑浊的平凡生活值得注视。它们在他的画面中依然琐碎无序，但能量焕发，活色生香乃至熠熠生辉，显露出这些绘画的高难度。作为画家，他在开放视野中回归本职；身为常人，他在拥有丰富阅历后正视平凡，从平凡中启动能量。直觉是灵慧的主要来源，叶恒贵的画面发挥着视觉本身的力量，将诸般奇妙蕴于平凡之中；观者也需要开放纯然视觉的感受力，才会更充分的感受其中之妙。

 

2023年3月22日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