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端廷
一百多年来,从反具象(Non-representation)的基点出发,西方抽象绘画沿着“抒情抽象”(Lyrical abstraction)和“几何抽象”(Geometrical abstraction)这两条既相互对立又彼此平行的发展路线,按照西方人固有的极端主义思维模式,不断演化,及至极简主义(Minimalism)出现之时,这两种相辅相成的抽象绘画风格殊途同归,一同走到了尽头。尽管在西方完成了线性化发展的兴衰历程,但抽象绘画在当代中国却方兴未艾,生机无限。古老的中国艺术与西方现代艺术的交融与碰撞孕育出了新的生命,中国水墨写意绘画和书法艺术不仅给抽象绘画带来了崭新的外在形貌,更赋予了它全新的内在含义。在全球化的文化语境和多元化的世界艺坛中,中国当代抽象绘画不仅为中国传统艺术的现代化转换作出了巨大贡献,也为中西文化的对话和中国当代艺术普适主义(Universalism)价值观的建立起到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在众多从传统书法艺术中寻找抽象绘画门径的中国当代画家中,张大我的抽象绘画创作是一个既具独特性又有普遍性的范例,他的探索经验和创作成果值得我们认真关注和研究。张大我1943年出生于陕西城固一个文化背景深厚的家庭,他的外祖父马玉藻是中华民国时期北京大学蔡元培麾下得力干将“五马三沈二周”之中马二先生,曾任文学院国文系主任。四外祖父马衡是中华民国最后一任和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一任故宫博物院院长、著名考古学家。父亲张万里是语言学家、翻译家和书法家。张大我青少年时代主要在天津和北京度过,由于家学的熏陶,他自小爱好书法,及长更得到吴玉如、李鹤年、张正宇和启功等京津书画名家的指点。那时,张大我对传统书法的研习已经小有成绩,他甚至一度以书法教学为职业,但从1982年起,受‘85新潮’美术的影响,张大我带着渴望创新的激情走上了现代书法的探索之路。日本现代书法给了张大我以革故鼎新的启示,但一开始,他创作的现代书法作品仍然是可识性的,也就是说,他书写的还是可以辨认的文字。
1992年之后,张大我的现代书法进入纯抽象的天国,他用枯笔焦墨通过逆锋手法在宣纸上书写出不可识的符号,那些浓淡不均、遒劲有力的折钗股笔画,有时会出现跳跃式的笔断意连的痕迹,这样的笔画和痕迹仿佛天马行空、蛟龙出海,显示出磅礴的气势并传达出艺术家的强烈激情,它们几乎具有纯正的抽象表现主义(Abstract expressionism)绘画品质。这批被张大我自称为“妙墨”的抽象书法作品引起了国内外艺坛的瞩目,为他赢得了极大的国际声誉。
尽管“妙墨”系列作品的抽象性无可辩驳,但此时的张大我还没有放弃中国书法特有的笔墨特性,换一句话说,这类作品还是书写的产物和水墨的结晶,真正标志着张大我从书法到绘画之蜕变的是2010年开始陆续面世的“触感”系列抽象绘画作品。克利(Paul Klee)作画被人称作是“拿着一条线跳舞”,张大我则戏称自己的创作是“握着一支笔梦游”。不过,这不再是一支普通的毛笔,三十多厘米的超长锋毫,配以一米多长的笔杆,这支笔形似拂尘。在画室中,张大我用拿钓鱼竿的方式握着这支饱蘸浓墨和色彩的毛笔,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在平铺于地面的宣纸上肆意挥动,制造出各种各样疏密浓淡和轻重缓急的笔触。这种创作手法与波洛克(Jackson Pollock)“滴画”(drip painting)颇为相似,张大我也将自己的这类绘画归于行动艺术的范畴。没有预定的图式,只有随心所欲的偶然呈现,因此,他的每一幅作品都具有不可重复的唯一性。
更为关键的是,相对于创作活动的物化结果,张大我更注重创作过程的精神体验,在各种或激扬或舒缓的背景音乐的伴奏下,张大我将绘画变成了身体的舞蹈和心灵的飞升。那是物我两忘的超脱之时,是人神相通的美妙之境。然而,尽管张大我在创作时几乎进入了无意识状态,但他的手始终紧握着理性的缰绳,因而,那些极为抽象的画面并未陷入无序的混乱,而仍然呈现出完美的和谐与平衡。
在张大我的“触感”系列抽象绘画作品中,我们看到了大量无中心、无边缘、无方向性的画面,这些绘画突破了传统的上下左右的画面空间概念,颠倒了固有的上天下地的自然空间定律,这类作品可以任意摆放和张挂,人们可以从任何方向和任何角度来观看和欣赏。这样的绘画反映了航空航天时代人类观看世界的新的视觉经验,人们知道,从飞机上看地面,或者从宇宙飞船看地球是没有上下左右之分别的,事实上,宇宙空间原本就是一个无始无终的永恒和无限,所有的方向和位置都是人为的设定。
张大我从1992年开始旅居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长期的跨文化生活感受给他带了开阔的国际艺术视野,而频繁的飞机旅行又实实在在地给了他从高空看风景、看世界的新视角。如果说全球化的艺术观念是张大我艺术创新的动力,那么崭新的视觉经验则给他的绘画表达提供了独特的语言。除了空间观念上的突破,张大我的“触感”系列抽象绘画还走出了书法和水墨绘画的黑白世界,打破水墨的拘囿,彩色的丙烯颜料破天荒地进入了张大我的画面,在一组用大红洒金万年红宣纸绘制的作品中,他甚至强调了光的表现并使画面产生了欧普绘画(Optical painting)式的绚烂夺目的光感效果。从黑色到彩色的运用,从色到光的呈现,通过“触感”系列作品张大我的抽象绘画实现了脱胎换骨的蜕变。
张大我的艺术历程既是解构传统书法的过程,又是建构全新而独特的当代抽象绘画的过程,他的“触感”系列抽象绘画完全超越了中国传统绘画特有的空灵虚静的老庄境界,转向了对澎湃的生命激情和永不枯竭的生命律动的热烈表达,这不仅是艺术家“小我”情感的宣泄,更是人类“大我”精神的彰显。经历了三十多年的探索,张大我自称找到了一条窄缝,看到了一丝亮光,我们相信,穿过这道窄缝,他打开的是一个宽阔的艺术天地。
王端廷 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