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四 )
曾向一位画友借自行车,他说,紫红色的那辆就是。待我开锁取车,发现那辆车市黑色。事后求证,他色盲。
色盲也是“感觉”。我那朋友就凭“紫红色”找到他那辆黑车。画画时怎么办呢?我曾在西藏的一次风景写生时忘了摘去墨镜,画完一看,所为的“色彩关系”大致没错,只是全篇倾向,而茶色正是我偏爱的色调,平时画不纯正,一戴墨镜,无意得之。自然,墨镜并不能带给我现成的风格,此刻想起,只为来说说色彩的感觉。
感觉是无穷微妙的。鲁迅先生说紫群不能配绿色,不错,浓紫看去惨然,艳绿显得滞闷,但紫、绿是否绝对不能相配呢?还得看怎样的紫,怎样的绿。马蒂斯钟情于紫绿:那是微茫清澈的淡紫,相谐于类似中国颜料中石膏、头绿的那么一种薄绿,如果调配得当,给皮肤白皙的人穿上,既恬淡又明艳,画在画上,会显得高贵、清雅。纯正的翠绿同紫罗蓝用在丝绒织品上,浓郁厚重,两相陪衬,尤显得富丽堂皇,在文艺复兴或巴洛克的油画中,贵族人物就穿着这样的华服。
红裙子陪上白上衣,红上衣配咖啡色群,也不是不可以,须看什么样的红,怎样的咖啡色,怎样的白色;还须看这些颜色在什么质地的布料上,衣服的款式又是如何,以及颜色在衣服上的面积、图案等等。反而公认的、但出于概念的色彩配置大可怀疑,譬如诗中所谓“万物从中一点红”,在文字或想象中也许好“看”的吧,但真给你看见了,或画出来,反倒不一定好看,在具体而微妙的色彩效果没有通知眼睛,给予感觉之前,那至多只是“形容词”——绘画中最美的色彩,文字是无法形容的。
色彩妙不可言,但色彩的感觉却又神秘的规律。不同的色彩必须小心搭配,也可以不必考虑搭配;不同颜料必须多多调抹;不同的画种、画类、风格、样式会自行为画者、观者提供不同的色彩感觉,揭示不同的设色规律。而感觉“舒服”
色彩总有它的规律:有违规的色彩自然会不舒服。出奇制胜,一反常规之外发现更微妙、更隐秘的色彩规律,靠神秘发现呢?还是靠感觉。
中国的木板年画除了白底铺垫,黑线镇压,此外全是原色;敦煌洞中的满墙飞天,悉用土红、土绿、鲜黄、艳紫、猛漆黑不事调拌直接抹上去,感觉无不调和,为神秘呢,因为不用一块灰色,杂色,各种原色不重叠,不覆盖,不掺杂,形成平面的色彩并列,没一色描绘一处局部或一个物象,其实,挤在调色板上的颜色,不去动它,不去调抹,哪些原色都好看的。
所有古画、原始画都用原色。古人用色彩没有不好看的。真所谓“人生识字模糊始”,五彩石欧洲人开始调抹之后,这才发生好看难看的问题——自然,绘画也因此发展。世界给我们的色彩感并非五颜六色,而是“灰色”的。好,将颜料调着调着,西方的油画就出现了所谓“灰调子”,色彩从此不但是好看的,二是显得“真实”了
在哈尔斯、委拉士开支的画上,难见一处可指可说的原色,通篇灰暗,但一进展室就能先夺取观者的目光,而且灰色调灰得响亮,绝不微弱浑浊(16、17世纪欧洲画家的调色板上通常只排列五、六种原色,哈尔斯甚至说画家贫穷大有好处,买不起颜料,就自会懂得如何运用有限的颜色调制出各种色彩),为什么呢,因为他们用丰富的素描秩序和明暗层次来安排色彩,而“彩色”又必须服从“真实”。我曾临摹哈尔斯的画,怎么调抹,也难调制出那份沉着的灰色,终于有点接近了,却又太灰,总不如三百年前的他的原作那般响亮,这号比画中国水墨画,同是用水用墨,那总体的灰调子可以画得非常浮躁,也可以画得一派纯净。此中有技巧,间造诣,但技巧、造诣再高,还得听从感觉,在画画时,感觉就是判断——甚至连工具、媒材都有“感觉”。善画灰色调子的画家,调色板并不脏的;水墨画高手,你看他蘸笔的水罐,一幅画画完,那水质带些微墨丝,还清澈得很呢。
在本世纪,西方人终于厌倦了描述“真实”。画家的心思又回到所谓绘画本身的规律,从媒材的性能、原理之中探寻更精微更有趣的感觉。灰色仍然被眷顾,但原色,纯色的运用出现全新的境界。美国“大色域”抽象画巨制,仅着一色,或红或蓝,当一种纯原色碑放大到几米见方,甚至几十米大,迎面凝视,整个视觉经验逐为单一色彩的巨大面积所占据,所统摄,感官个功能叶随之扩增、变异、神秘地作用于精神。而蒙德里安布列原色的画面,尺幅极小,却耐久读,每一原色条块不容增减谦让,不得加深减淡,那些红黄蓝绿的颜料既经分布,相对成局,使你对所有“颜料”重新有所认识:那是“色彩”?你我都能买到这些原装颜料;那是“素描”?画中根本没有所谓素描的“形”那是“创作”?红黄蓝绿之师颜料厂的产品。那是怎么回事?是蒙德里安利用我们的感觉而布列色彩,还是他利用了色彩而唤醒我们的感觉?也许两者皆然——所利用了色彩而唤醒我们的感觉?也许两者皆然——所谓画家,就是唤醒潜在的感觉,探寻观看规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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