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海的绘画有一种直面遭遇感，其画面材质语言充满斑驳的质感和深度，那金属般的硬度，那些充满动感的褐灰色、铜绿色、暗蓝色，闪耀着奇异的响声，哪怕仅仅是一张小画，那些语言的碎痕也如交响乐一样具有恢弘的力量。
当我一进他的画室，顾不上寒暄，就被他墙上的画所吸引，现在想来，也许正是那种绘画材质语言的轰鸣让我坐立不安，诡异的是，阿海用如此宏大的音乐铸就的，却是他魂牵梦绕的虚空和寂静，无论是对太湖石、花、花瓶、果实、书等物象的审视，还是对山峦、流水的自然的描绘，无不透露出一种永恒的宁静平衡之力，夹带着某种特有的肃穆之气，对观者而言，那是一个“寂然”的世界。对应阿海的热情与直率，我似乎看到了他内在的温润与清朗，那是他一个人了无羁绊的世界，一个波澜不惊的场域，一个独立自在的所在。怪不得，他2022年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书法图像作品，直接就是“空空如也”。
所以“驳澜”本质上不是一种汹涌澎湃的宏阔状态，相反，它是繁复的人生碎片不断沉积而成的安神之波，是一种静观的结果，是“静能了群动，空能纳万境”的神游状态。也就是说，他的绘画首先是从文人画传统接续过来的，深谙文人精神的文心禅意，靳卫红说他“对精微的兴趣，强调气氛和情节”，是“接受了明人的衣钵。”或者说，他本身就是“新文人画”运动的一员，只是他更强调直接和现实的生命感知，因此，他的绘画又呈现当代的一面。
细品起来，他的意象趣味是文人画逻辑的，而语言材质趣味又显现出其表述的当代性结构，尤其是在对物象的绝对化审视和斑驳底色的制作上，他具有鲜明的当代立场。比如在对物象的审视中，一方面他试图回到“事物”的本质中去，让石头、花、器物等回到它们作为基础事物的本源中，“基本事物是孤独的，它更紧密、更清晰、更强壮。”（唐纳德·贾德）。另一方面，他也试图反思那些既有的事实，他精微地描述那些人像、佛像、鞋子、山水、书等等，很多也都是从绘画雕塑等图像中取材而来，图像作为他的“事实”被反复咀嚼，这种咀嚼式的审视在他那里已经生长成为一种特殊的观念，并内化成一种匪夷所思的、尖锐的不确定性。
斑驳的底色是阿海最看重的，是对生命存在的某种隐喻转化。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数字信息技术和生物智能技术的疾速发展，我们似乎已经落入了保罗·维利里奥的“速度”陷阱里，我们不再是“时空结构”下的存在，而被裹挟到以“速度”为条件的多重结构中，成为不断解构和分解的粒子，一切都在被拆分和重组的过程中，一切都在碎片化的途中。所以，阿海的斑驳底色也是他对碎片化生命现实的某种显影。无论怎样的事物，在这样的斑驳底色上，就会立刻成为陌异之物、晦暗之物，就会从已知的形态和认知状态里，转变成未知的形式。而未知，就是他抵抗“速度”的方式，就是某种被特殊允诺的“慢”。因此，阿海的斑驳就是一种指向未知事物的神秘波浪，一遍遍冲刷着“慢”长的人生沙滩。
那么，驳澜就是斑驳的波浪，在阿海那里，波澜壮阔的人生境遇仿佛已被定格在他的绘画里，那些斑驳的方式实际上是他取消时间的方式，他制作斑驳的底色，摹拟时间的侵蚀，就像壁画在风雨和浮尘的不断消耗中变化，他找到了变化的结果，提前亮了出来，以至于所有既定的事物都被引入了同一个时刻，同一个平面，一切差别都在斑驳面前都成为相似的事实，也就是说，他在用某种时间观来取消时间的差异性。所以，阿海绘画中的“慢”，是他对时间的反思与审视，是永恒生命的底色，这当然就是斑斓的了。比如，在他《幻灭》系列作品中对花的描绘，被他制造的那些充满时间性的斑驳暗黑色调所侵蚀，所有的花期都被浸入这样斑驳的时间格式中了，所有的花之意象被异化在制造时间的平面上，在非时间的结构里，我们一下子就被刺痛了，以至于不能自拔。而另一部分作品《秘境》系列和《逝》系列中的山岳和水波，也在这种制造里随着斑驳的力量，进入了一个没有时间的空间中，进入了一个充满神性的未知领域，难怪孙甘露看到后说它们呈现出“与风景相反的另一面”。
此外，驳澜是阿海绘画的特质性神秘符码。李小山说“他精于设计画面”，靳卫红说“他编辑了一套自己的符码”，两人都在提示他在构图与意象表述上的特征，但实际上他最大的特征是来源于驳澜。从视觉方式的角度讲，驳澜根植于一种“内在的光线”，从制作性的自然中获得一种 “光线编程”，获得一种目光，从驳澜的机体内部向外崩散，它所照彻的地方呈现出物质性的肌理效果，那些光斑随性地倾身迎向尘埃遍布的人世，每一个光斑都是不一样的，每一个符码都有差异，每一条光线映出的色彩都是不同的，它们共同形成斑驳的微澜，向更多的人无限“敞开”。因此，在驳澜里，阿海的绘画充满了精神性的光辉，它凝固的不是时间，而是对时间的记忆；它激发的不是物象，而是物象的“灵晕”；它言说的不是境界和场域，而是在境界与场域中不断生长的情怀。
阿海的工作室后面有一条浑浊的小河，他常常带着两条温顺的狗在河边钓鱼，如果气温适度，他也和朋友们河边小酌，仿佛现实就是这样单一的存在，所有人性的复杂与斑驳已经全部被他揉进绘画里了，绘画之外，他显得轻松自然，总是有些朋友的幽默故事，让人听了捧腹。很多朋友就这样经常混迹于他的画室，说不上打扰，也说不上杂事，像他一样自在地来，自在地走，一切仿佛一直在他的驳澜里，从没有离开过。
孙磊
2023年11月22日
| 展览信息 |
驳澜 MOTTLED WAVES——阿海个展
展览时间：2023年11月25日-2024年1月5日
地点：凪艺术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