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择行走,事关一种身体的急迫性。
我做了大概4、5年的传统策展,那时候刚毕业没多久,展览做得比较概念化,工作方式也很固定,到艺术家工作室里,和艺术家聊一聊他的作品,就能去画廊和美术馆做一个呈现。
在这个形式上,我对艺术家的理解程度其实不够。艺术的根本还是在于艺术作品背后的那个人,他的价值观,人生观,情感体验,成长阅历等等,这些构成了作品的生成。
我特别想真正认识一个人,但在城市的美术馆或者工作室这个范畴里解决不了这个问题。那时候,我已经对传统策展生出了厌恶,仿佛为了做而做,就是完成一个“活儿”。如果继续这样下去,没多久我就得离开这个行业。
我得去找一个远离工作室,不光是艺术家的工作室,还有自己的工作室,走到不同的地貌或者地域里边,去感受新的东西。
“啤酒递我下。”
2014年,我跟一帮艺术家去了内蒙玩儿,那一次旅途中,看到每个人的状态都很饱满,就生出了不一样感触。
2015年我开始实践这个事,把行走作为方法。因为有几年的策展经验,也认识了一些藏家和美术馆,我开始疯狂拉赞助。当时我给自己下了一个狠狠的标准——未来五年,我不做任何的画廊和美术馆的展览,就只是行走,必须得有一个纯粹冒险的状态。
2016年,有了第一个项目“绵绵若存走岷江” 。在历史上,岷江曾被认为是长江的源头,地位很高,一直到徐霞客判断金沙江才是正源之后,后世才把岷江定为一条支流,但岷江在文化意义上一直存在。
四川山区环境险恶,处于地震带,经常滑坡泥石流,人跟自然在这个空间里有非常紧张的关系。这个项目做了一年,项目期一共15天。参与的艺术家可以选择要走哪一段。艺术家每期在换,我每期都去。一定程度上,反复地行走才能确认或者感受到某种东西。
走完这条路线,我对时间的理解也有了一个变化。在城市里,我们的时间是碎片化,被切割的。走到更大的空间之中,发现时间它是整体的、绵延的。尤其是事关河流,其中有一些本源性的东西。河流世代继承又流向未来,帮助我们认识到生命长河在时间上延续的真实性。
2017年起,我又发起了“沙漠驻流”的项目,每年5月份在内蒙的库布齐沙漠进行一次驻留,邀请大概七八个艺术家到沙漠里住七天。
一行人带一个煤气罐,每两三天到镇上去拉点水进来,在沙漠里做饭,生活。白天大家随便去沙漠中体验,晚上一起吃饭、喝酒,喝开心了就聊天辩论。
这个项目极其松散,思考、创作、写作,或是就是单纯的醉一次。
我在做项目之前,一般会读很多书。到了沙漠,就想读一点自然文学。那时候我把美国、中国、英国的自然文学都看了一边。读的时候,一本书会连接另一本书,就成了一个线索。也会对比美国跟英国的自然文学的区别,比如英国更多是一种田园的,美国更多是一种荒野的,决绝的。
读完就会理解美国的大地艺术缘何发生。文学理论跟艺术创造是相互关联的,这种关系特别扎实。中国可能没有这个东西,我们做的东西往往和理论是断裂的。
“我再喝口。”
过去创作者想依靠读书来解决艺术表达。我也会特别认可某本书写的东西,认可某个作者,但它到底还是一个二手的文本经验。你的身体,你对世界的理解,或者是解释的丰富性,温度,颜色、气味,其实是有区别的。
行走能够解决这个问题,但我既不把它视作对自然的研究,也不是对空间的反叛,也区别于人类学和社会学的研究。在行走的过程中,你会发现还有很多不一样的理解世界或是阅读世界的办法。没有地理观的话,其实也没有世界观。
我不喜欢在一种反抗的状态上去做事,而喜欢用一种和解的方法去面对工作。“陪伴式策展”的概念,就是在行走的过程中生长出来的词。
“陪伴”是我与艺术家的相互陪伴。艺术家在看一片沙丘,我在看艺术家,我试图理解他为什么看那个地方。我想帮助艺术家与自然建立一种对应关系,艺术家来揭示世界,我来揭示艺术家。
2020年疫情期间,我给一个内蒙籍的雕塑艺术家萨扎布做了一个展览。萨扎布坐拥1万多亩草原,草原就是他思想的源头。其中一件作品坐落在广袤草原间,照片正面是艺术家特写照片,照片背面是繁华的虚拟世界,艺术家的眼睛注视着广袤的草原,如同故乡回应着他灵魂中的每一种情感。
展览邀请了策展人,艺术家,藏家,以及当地的牧民一起开幕,在蒙古包里做讨论会。我们刚到内蒙的时候,牧民们百里相迎,停下车就敬酒,献哈达。一进蒙古包,牧民要先分羊肉,把羊背上最肥的肉切一块给远到的客人吃。开幕当天,还来了艺术家的亲人和朋友,每个人还会随200块钱的红包。
除了作品以外,当地的空间、时间、气候、动物、劳作、社会、风云最终都成为展览的一部分。了解这片草原,就会了解了艺术家所创造的东西,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用这个材料,为什么做成这种形象,一切都合理了。
在蒙古包里,当地人喝着酒,吟唱蒙古长调,我一下就理解了蒙古人的骄傲,他们有自己的历史,民族性的确认感特别强。但是他们的音乐是非常忧伤的,声调往下沉,他们在无垠的天地间,感受到人的卑微感。听着听着大家眼泪哗哗地流。
“随便讲了。”
我的行走整个过程都是发散的、感性的、即兴的。我们不是为了生产一个展览而去行走,就是行动和感受本身。完全没有预设,我们去就行了。
一般我只制定了大体的路线,具体到第二天到底要去哪里都不清楚,常常是前一晚大家围着地图商量的结果。因为一切计划也都是徒劳。记得一次原定去一个无名湖边,没想到车陷到附近的湿地,最后看湖半小时,挖车两小时。
除了起点和终点是明确的以外,并没有特别要去的景点。高原上没有“景点”的说法,每座山每片湖都可以是景点,也都可以不是。
路上很多创作和感受也都是偶然的,艺术家们可以随地写诗、在湖边躺平、在沙漠挖坑,从早餐开始喝酒、在对讲机里毫无征兆地高歌一曲,抑或突然号召大家共同沉默十分钟,都可以,都合理,都是对的。
不同的地点,不同的风景,都在昭示各式各样世界的存在,人既非万物的中心,也不是原始的根源,所以我们会时不时需要一些人类世界之外的地方,来修正对整体世界的疏离。就像身处黑戈壁一样,是未经整理、建设,没有社会关系的地方,也是我们个人世界之外,与他人得以相遇的地方。
我的所有项目也都不要求艺术家做作品,你想做就做,比如五个人去了,有个艺术家想做作品,那其他人就等一会儿,自己逛逛。
我会给大家拍一些照片,小视频,合影,回来后对谁有感觉,我就跟他做个对谈,或者邀请他写一篇文章。最有价值的就是从艺术家的游记里你可以感受到他的价值观,或者独属他的观看方法,甚至他很隐晦微妙的感受都会浮现在文字里边。
“整晕乎了。”
我其实就想找到一种跟艺术家新的关系,能不能形成一种新的策展的方法?在今天这样商业化、快节奏、内卷的状态中,追问自己对行业还有多大的好奇和乐趣?我们应该用什么方式来面对策展人的职业倦怠?
我试图叙事性的去面对艺术,把概念化的或者形式化的东西多去除一点。身体的确认是特别牛逼的,回到个人的时候,就只有自己的身体,用身体去确认一个尺度,确认一个空间,确认一个历史的真假。
“历史”本身就不可靠,尤其我们的历史,是一个特别可怕的,特别虚无的东西。很多时候,已有的历史是一种教育,一种洗脑。通过阅读历史来判断现在,是不足以有创造力的。
行走对我来说是一个很好的办法。这里边可能也有一些错了,但不重要,唯有自己真正确认到的东西,用以去表达,才能创造或者批判。
走着走着就发现,其实我可以回来做展览了,心态有了变化,有了一个让我比较舒服快乐的状态。我也说不清楚,有了之后,特别开心,就停不下来了。
“放会儿片。”
“黑虎”是一位羌族人十分敬仰的将军。 当地沿袭着一种民俗:村庄里所有的女孩子到了成年这一天,都要开始为这位将军戴孝,一直佩戴下去,直到生命终结。
羌族小女孩读着写给自己母亲的信,而母亲早已不知所踪。她是村庄里最小的成员,等她长大了也会离开这里。这种仪式会随着她的离开而不复存在;年迈的爷爷每天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早已备好的寿棺,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被虫蛀的小洞。
小女孩以及爷爷的命运,就像是一座纪念碑,记录着最后一代羌人即将消失的记忆。
“下午走点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