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打独斗的年代
画廊主张颂仁与艺术家黄锐真正认识是在1988年,通过后者在香港的朋友。为“星星美展”做展是黄锐的提议,因为距离那场轰动性的展览已过近十年。那时,张颂仁在香港的画廊汉雅轩也才开了几年,他还没有“中国当代艺术之父”的称谓。但张颂仁已经让黄锐“感到惊奇”,因为“他做了研究,且有很多准备,”黄锐思忱道,“是揪住一件事就会去做的人。”
近一年的筹备后,1989年1月,“星星十年”于香港汉雅轩登场,以回顾美展后的成果。展览分文献与艺术家作品两部分,文献交由黄锐整理,因为“作为星星画会的召集人,这很自然”。展览海报则画的是参展艺术家们的合影:黄锐、马德升等“星星画会”的成员效仿达·芬奇绘制的《最后的晚餐》坐在长桌两侧,正中耶稣的位置是画廊主、策展人张颂仁。明里暗里,这彰显了张颂仁的地位——香港当代艺术市场的起家,和纽约、巴黎、伦敦一样,都要关注两条脉络:一是画廊业的兴起,二是拍卖行业的壮大。当谈及前者时,他是绕不开的名字。
汉雅轩画廊主、策展人张颂仁
展览“星星十年”的海报
艺术家黄锐
在上世纪80年代的香港艺术界,藏家的主要兴趣是古字画、新水墨,也受到了’85美术新潮的感召,但还没有太多人真正投入。黄锐回忆起展览开幕说道:“来的人太多了,大多是媒体和少量的艺术家朋友,印象里没什么收藏家。”但出乎意料地,“星星十年”的作品几乎都被收藏了,“张颂仁自己也留了不少。”他提到。“那会儿真的谈不上有市场,现代作品可能还没被炒上去。所以他起到了先锋的作用,是当代艺术市场的发起者、引路人。”
汉雅轩于1983年开张,相比荷里活道繁荣了几十载的文物交易显得新了些,于内地却是足够资深的存在。而资深,实则源于张颂仁的经验。70年代末,他开始办展览,推的是画家陈福善,后来还给陈福善和雕塑家朱铭在纽约的画廊、东南亚的美术馆策了展。创立汉雅轩后,他推过王川、杨诘苍、谷文达等人,直到“星星十年”开展,轰动了香江,展览隔月便移师台北,张颂仁算是借中国当代艺术在香港市场把名声叫响了。
“星星十年”留影,图源ASIA ART ARCHIVE
另一端,内地的前卫艺术经历了退潮、暗自生长,再声名鹊起。“星星十年”开展后,张颂仁转月飞来北京看“中国现代艺术大展”,看到了肖鲁射击作品、张念的行为艺术《孵蛋》,也与批评家栗宪庭和高名潞碰了头——当时,他就想要把这次展览搬到香港。
这个想法在四年后实现了。展览“后89中国新艺术”在香港艺术中心和香港市政厅大会堂举办,呈现了50多位艺术家的超200件作品。随后,该展巡展到澳大利亚、加拿大、美国和新加坡,长达五年,展览作品不少进了张颂仁的收藏。这期间,他混迹内地艺术圈,买得多,且出价高。一个流传颇广的故事讲道:1992年,他同栗宪庭一起拜访曾梵志的工作室,看中了《协和医院系列之一》,愿以2000元一联的价格买下,艺术家欣然——到付款时,曾梵志才知道张颂仁付的是美元。
曾梵志《协和三联画之一》,布面油画,180×460cm,1991年
市场抬头
借由两展与张颂仁的影响力,中国当代艺术走向了国际范畴,自学术上也得到认可。1994年,圣保罗国际双年展的中国特展由他策划,王广义、李山、余友涵、张晓刚、方力钧、刘炜参展;张颂仁又向威尼斯双年展的展览组委会推荐了张晓刚、刘炜与谷文达。到上世纪最后一届威双时,国际艺术界的话题中心已是乌里·希克(Uli Sigg)藏品价值的提升。而希克可能是全世界收藏中国当代艺术家作品最多的人。
乌里·希克收藏展“麻将”现场,瑞士伯尔尼美术馆,2005年
同时,上世纪80年代末,全球艺术市场繁荣非常,当代艺术品展露出了国际性,且价格线向上弯曲,如攀珠穆朗玛。1988年春拍,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杰克逊·波洛克的作品《搜寻》以484万美元出售创新高,被日本藏家和夫藤井纳入囊中;同年,波普艺术家安迪·沃霍尔的遗产上拍,万余件作品登场苏富比,世所罕见。人们被当代艺术的魔力牵引着,“就像黛安娜王妃的光晕一样”。艺术史学家戈弗雷·巴克(Godfrey Barker)如此评价。
那时,国际热潮往往要晚上几年才能抵达国内。依傍内地亦接轨国际的香港就是中国的最前岸,它交融两地气息,并结出了自己的果实。
香港画廊业意识到了中国当代艺术是一片沃土,在于它自下而上的生命力,也在于它的青涩与未知。汉雅轩不再一家独大。1992年,瑞士籍港商文少励成立了少励画廊。次年,画廊开幕展中呈现的艺术家就有蔡锦、刘小东、张弓等;同年参展亚洲艺术博览会,少励只带了三位艺术家的作品,分别是岳敏君、杨少斌、祈志龙。近千禧年时,中国当代艺术市场颇有起色。少励画廊的展览“8+8-1——15位当代艺术家绘画巡回展”为让更多人负担得起当代艺术,邀请了15位艺术家创作尺幅几十厘米的小作品,大多是肖像画。展览巡回柏林与新加坡,作品全部被买断。
“8+8-1——15位当代艺术家绘画巡回展”海报
刘小东参展“8+8-1——15位当代艺术家绘画巡回展”的作品
张弓参展“8+8-1——15位当代艺术家绘画巡回展”的作品
成立于1991年的季丰轩也曾涉猎中国当代艺术。接触得够早,让画廊主季玉年见识到了其走向鼎盛的过程——1998年,她开始跑内地,北京、成都、昆明,和艺术家打成一片:在成都找何多苓、周春芽,在北京和艾轩一起玩。深入圈子,令季玉年深谙中国当代彼时的那张“名单”。再加上业内做这个赛道的画廊屈指可数,虽然她不断在举办关于中国当代艺术家的展览,但由于通常要准备一年时间,在此期间,她还自己购买不少作品,“直接买的好处是可以选到最好的”。
而后,作品拿回香港从不愁卖,甚至“展览不用弄出来,画来了就售光”。而出身金融,她的藏家以投资界、金融界同僚居多,“那些人是真的热爱中国文化和艺术”,其余便是土生土长、海外留学过的香港人与外国人会来买中国当代艺术品。“香港有钱人受到西方教育的不多,反而不太喜欢购买中国当代。”
中国当代艺术从一文不名到天价频出不过十余年时间。2004年,早早进驻香港的拍卖龙头——苏富比,决心为其举槌。
季丰轩外部
扛着现金买画
苏富比与佳士得分别于1973年和1986年落户香港。自1976年起,该城每年定期举办春秋两场大型拍卖会,主要拍卖范畴为文物。中国当代艺术需要的是一二级市场的有机交织,其另一条生长脉络在此埋下伏笔。
到了1999年和2001年,两巨头又先后将亚洲总部移至香港。从此,香港成为辐射亚洲地区的拍卖中心。富艺斯二十世纪及当代艺术部亚洲区主管李美玲自1991年开始供职拍卖行,其职业生涯刚好始于苏富比。在她看来,原因有三重:首先是香港拍卖历史之久,苏富比在去年还庆祝了入驻亚洲50周年。再者便是政策利好,又坐落大国港口,令拍卖行朝香港倾移,尤其是“仓储、运输、税务对艺术市场的发展极为友善。”与此同时,内地藏家不断增加。“两岸三地的华人,甚至是其他区域的藏家也在慢慢进入香港市场。”她分析道。
转眼来到2004年,苏富比首开先河。十月底,拍卖行第一次为中国当代艺术设专场拍卖。岳敏君、张晓刚、曾梵志、蔡国强、徐冰等艺术家的作品上拍,专场以成交额2295.5万港元、成交率94%收官——作为起步,成绩着实斐然。回想起那场拍卖,季玉年说道,“张晓刚的作品拍到40万时,我们都惊掉了。那个尺寸一级去拿只要20几万,成交价比画廊高出一倍。”
同时,她也讶异于中国当代艺术品的骇人涨幅与消费者的疯狂。“那时候,买画的人根本不看画,直接打包,付现金。我记得最高纪录是500万,我打电话叫银行拿了数钱的机器。”季玉年感慨道。
张晓刚《Big Family - Brother and Sister》,布面油画,80×100cm,1992年,
于苏富比香港以42万港元拍出 ,2004年
“市场成长很快,大家也热情旺盛,很多刚富起来的人互相影响,都进入了艺术市场。”李美玲补充道。“西方藏家参与较早,当时的藏家已近乎都来自大中华区。”在上世纪末,西方藏家甚至已系统地收藏了中国当代艺术。至彼时,他们已经开始思考如何处理这些作品,捐赠美术馆,或拿上拍场,如乌里·希克,也如尤伦斯夫妇。
2011年,尤伦斯与香港苏富比和北京保利共推出了三场拍卖,包括于苏富比的“尤伦斯重要当代中国艺术收藏:破晓——当代中国艺术的追本溯源”“尤伦斯重要中国艺术收藏:蜕变——当代中国艺术的革新与演化”;保利的“尤伦斯男爵藏重要中国当代艺术夜场”。此三场拍卖为多位艺术家创下二级市场纪录,整体成交额之高自不必提。辉煌时,众人似乎都不加怀疑尤伦斯于此时离场的含义。
张培力《X?系列三号》,布面油画,180×198cm,1986年,
于“尤伦斯重要当代中国艺术收藏:破晓——当代中国艺术的追本溯源”以2306万港元成交。
曾梵志《MASK SERIES 1998 No.26》,布面油画,179×199cm,1998年,
于“尤伦斯重要中国艺术收藏:蜕变——当代中国艺术的革新与演化”以2026万港元成交。
次年,2012年,香港西九文化区管理局宣布乌里·希克的1463件藏品以部分收购、部分收藏的形式,捐赠给香港M+博物馆。至此,中国当代艺术在香港拥有了近乎完整的历史脉络的呈现。这份宝贵的捐赠在2021年M+正式向公众开放时,作为重磅首展现世。
这也是香港当代艺术市场,乃至整个业态最繁华的阶段。邦瀚斯亚洲区董事总经理胡伟爔在2012年离开麦肯锡投身拍卖行业,她便认为中国当代巨大的成功吸引着多方藏家,除大中华区外,香港本地与台湾藏家亦自此时开始关注该领域。黄锐彼时则已自日本回国,倡导并推动了798艺术区的建立。“香港市场真正发展是在2010年后。”他认同并指出,“有一部分资本流出,798的画廊也考虑向香港搬迁。从这时到疫情前,香港艺术市场发展得太快了。”
M+外观 ,面朝维多利亚港。
M+开幕首展“M+希克藏品:从大革命到全球化”,2021年
坠落与未来
拍卖世界如火如荼,画廊行业改天换地。2007年,季丰轩转型,不再主攻中国当代。798创立后,国际与本土画廊以及项目空间接连扎根:魔金石、北京公社、当代唐人艺术中心、长征中心、星空间、伊比利亚艺术中心……涨势优异,余不一一。现实摆在季玉年面前,季丰轩做中国当代“拼不过北京画廊,北京藏家很容易就认识艺术家了,没必要和我买。”彼时,她已研究西方艺术史多年,对于中国当代作品时常远高于西方大师价格的现象难以认同。她也无法再采用过去的经销模式——把在内地买的画带回香港卖,“因为中国当代艺术品的价格已高到动辄百万千万。”
这一年,她将一部分收藏送拍,一幅曾经用一万美元买到的张晓刚作品以1700多万港元成交。随后,季玉年“收手”了。
高古轩、艺术门落户位于中环的毕打行大厦。
卓纳画廊、佩斯画廊、白石画廊、当代唐人艺术中心位于H Queen’s大厦。
几年后,国际画廊蜂拥而至。2011年,高古轩进驻,与紧接着到来的汉雅轩、艺术门、立木画廊等一同成为毕打行一员。白立方和贝浩登则在2012年入驻中国农业银行大厦。随之而来的是佩斯、卓纳画廊、白石画廊、豪瑟沃斯、当代唐人艺术中心则在商业大楼娱乐行和H Queen’s扎根。
2013年,Art Basel有了香港版本。这座城市的生态已至成熟,专业服务也完备起来。香港不仅是亚洲艺术中心,还跃升至国际艺术交易重镇。胡伟爔首次去香港巴塞尔时,甚至发现很多没有在拍卖行买过作品的人,在同期的拍卖里拍了当代艺术品带回家。“艺博会很大规模上推动了更广阔的人群加入到购买艺术中。”她总结道。而在李美玲看来,中国当代艺术也是在同年迎来高点——曾梵志所作《协和医院系列之三》在佳士得以1.13亿港元成交。这是20年前2000美元一联的同系列作品,张颂仁的故事已成传奇。
曾梵志《协和医院系列之三》,布面油画,150×115cm×3,1992年,于佳士得香港以1.13亿港元成交,2013年
此后,香港艺术市场的热度持续,中国当代艺术品却因市场的多元化而面临竞争。消费者有更多选择,不同艺术版块被纳入这片沃土,争相抢夺藏家的注意。如李美玲所说,“时代变迁,巴塞尔、国际画廊的加入为公众打开认知。大家的口味逐渐变了。”
市场追随着藏家的口味,再到疫情的影响与当下国际艺术市场的困境,中国当代艺术进入冷静期。李美玲与胡伟爔共同的认知是,2020年后是该艺术领域的低点。后者甚至认为以拍卖行为风向标的阶段已经过去,如今情况刚好相反。背后缘由可想而知:上拍一级市场抢手的艺术家作品,对于成交是一种保障。
与画廊联手、把年轻的中国当代艺术家介绍给藏家、估价更保守,是胡伟爔认为拍卖行的几种策略。谈及今年的春拍状况与整体市场的坍缩,胡伟爔保持谨慎。但至于未来,她从不认为中国当代会被埋没,经典仍是经典。李美玲对此亦有信心,“中国当代艺术市场还会重现辉煌。国际拍行应展现在地创作,可以有一部分很国际化,但另一部分要能反映亚洲。”
孙一钿《开场》,布面亚克力,242×350cm,2021年,于永乐拍卖以299万元人民币成交,2024年
黄宇兴《万疆》,布面亚克力,200×400cm,2015年,于佳士得香港以1365万港元成交,2022年
当然,一切的起初与未来都应归于艺术,市场如何起伏,主体都是创作。纵览30余年历史,香港这片土地诞生了传奇,也直面着黯然,但它对于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却意义非凡。比如,当问及黄锐“星星十年”展览对“星星画会”意味着什么时,他稍加考虑就答道:“那是一段很好的时间,每位星星成员都去考虑个人的发展。十年的发酵后,我们有机会去回顾自己的道路,去思考什么值得保留,什么需要排除。”
“以及,它指导艺术家怎样与社会建立牢靠的关系。在香港,‘星星十年’能被大量媒体传播,令领域内各系统的经营者重新审阅。重要的是,它也给予了当代艺术进入市场的可能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