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使这世界转变,人类孤独的荒凉境遇却未曾改变。历史遗迹就像一个迟暮的老人,独对夕阳。那深沉而缄默的天空偶尔渗出一丝冷静的色彩,像久远的阴霾遮盖的历史泄漏了时光,然而一切很快又重归寂静。
《读城》系列油画是陈瑞奕2011年-2013年的主要作品,纵观艺术家的创作历程,其雏形可以在早期的《国家记忆》(2009)系列作品里看到端倪。“受到了我导师陈向兵老师的影响,我对政治的一些东西比较关注,特别是对文化大革命的那段历史。那段复杂而又精彩、敏感而又恐惧、神圣而又疯狂的历史,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和改变了中国很多的状况。人们精神都在巅峰的、疯狂的一个点上去做了些疯狂的事情。
我不太喜欢过于表面性、直接性的表达人物场景去叙述历史,再现历史。我选择了最具代表性的国家建筑物,例如天安门、毛主席纪念堂、人民大会堂等经典建筑来抒发对那段时间那段历史的感受。我没有经历过文革,但从我的父辈那一代,文革确实影响了他那几代的人,有风光的、也有受压迫的等。我的家庭同样也是受文革影响很明显的一个普通家庭。母亲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父亲只念过几天的书,也仅仅只识得几个字和能够很丑陋的写出自己的名字。经常,父亲都会和我谈起他小时候的一些故事。历史总是残酷的。回过头再想,现在已经很幸福了。”(摘自陈瑞奕博客《〈国家记忆〉系列作品评述》
http://blog.artintern.net/article/166969)
在《国家记忆》这个系列中,陈瑞奕开始选择具有代表性的建筑物作为描绘对象,这是饱含政治意味的。我对于青年艺术家习惯性地“沾染”政治题材一直抱有否定的态度。事实上作为80年代出生和成长的一代人,政治生活已经不是我们的全部。我们的青少年时期身处在这个国家改革开放和市场经济的指引所带来的巨大社会变革中。在“文革”中形成的思维模式和意识形态面临着急转弯式的考验,相比我们的父辈,个人价值观的扭转所带来的心灵挣扎,80这一代人的成长环境明显自由而宽松。“政治”之于80后不成立。作为独生子女,80一代没有“大家庭”的血脉相连;也没有被时代玩弄后玩世不恭的理由;更没有整齐划一的集体发型和集体舞。然而,看着进口动画片和科幻小说成长的80年代人从父辈口中得来的故事片段显然无法还原出一段实在的历史,甚至,我们还不能完整系统而有把握地看待父辈们的个体和群体遭遇在整个国家发展史中的位置以及所指向的,需要我们去承担的未来。
从《国家记忆》系列到《读城》系列,陈瑞奕机缘式的放弃了选择简单的政治符号,巧妙地攀升到一个宽广的维度并在其中透露出了对于人类文明的精神关照。不论是西方文明的残骸(《巨石阵》、《神庙》、《帕特农》),还是东方历史的遗迹(《宫》、《城门》、《洛阳城》),都被凝固在一个绝对的时空中。暗淡、苦涩,甚至有些压抑的画面空间通过艺术家的创作将时间推远,将“历史”从观者的经验中孤立出来,在伟大的图像前形成一种与其它社会问题没有关系的艺术视觉。
“对历史的追忆最终回归到画面生成的当下语境之中,归于一种独特的观看,这种观看并不是对某一历史性世界的再现,也不是把历史转化为图像的记录,而让它在‘已消逝’中继续发生,形成一种过程。由于这种过程,过去与未来交迭应和,消逝与存在彼此纠结;由于这种过程,当下视域被往昔映照而有所显现,眼前景象由于时间而变得遥远亦或不遥远,或者越来越远。”(陈瑞奕博客,关于《读城》系列作品的自我阐释:
http://blog.artintern.net/article/306057)现代主义中的主体疏远了周围的世界,与后现代主义的碎片化相比,至少存在着认识自身与世界的方式,并认同这种将人与世界相分离的隔阂。所以陈瑞奕笔下的帕特农,即便造型平稳出众,细节入理感人,也难以复原一个温克尔曼心中理想的古典主义美学范本——“单纯的高贵,静穆的伟大”,取而代之的是现代主义的哀悼“远远在死乡的事物,没有揭开面幕”。
文明(Civilization)至少包括两个层面的内涵:一是对于个人道德的完善;二是对于公共秩序的维护。“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Zwei Dinge erfuellen das Gemuet mit immer neuer und zunehmender Bewunderung und Ehrfurcht, je oefter und anhaltender sich das Nachdenken damit beschaeftigt: der bestirnte Himmel ueber mir und das moralische Gesetz in mir.)康德在《实践理性批判》中的总结可以看作是对于“文明”二字的高度认知。在《读城》系列的作品中,天空总是能够引发观者的无限联想,这其中包含着艺术家创作时主观的情感,主观情感形成过程中与身份相关的必然性注定了这一代人无法将来路望穿。或者说,人类的困境就在于人类无法将自己的来路望穿。所以玛雅人要修建神庙,斯通亨治屹立着石圈,向天空寻求答案。如果文明的历史是人类得到缓慢而痛苦的解放的历史,那么康德多活一个世纪,他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会不会因为上帝的死亡而轰塌,人类对于彼岸天堂的向往和对于黄金时代的回归,在“新的传统尚未形成”的幻想中被双重毁灭。所以如果说失落,一定不是被遗弃的城市,而是被遗弃的我们。
文明的发达不一定将人类领向解放,单维度的预言证实着精神世界末世的悄然将至。在理性与感性碎片化的当下,在第五次科技革命(电子和信息技术普及应用)的浪潮中,在全球化和去中心化的语境里,我们所经历的正是一个伟大的传统业已消失,一个新的传统也即将消失的时代。此时已无法分别大地上的歌声,是哀歌还是赞颂。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曾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然而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纵观当代艺术创作中的青年艺术家,或跟风或迷失,其表达仓促而肤浅。能以人类永恒的主题作为创作切入点需要勇气和超乎同龄人的理解力,这其中包含着深刻的与生俱来的人文精神的传统。我将《读城》系列看作是陈瑞奕艺术创作的起步点与出发点,作为感性的表达,其中厚度与穿透力在情理之中还需琢磨,但是情怀与诚意却是值得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