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孔喜是我的同班同学,在我们那一班十二人里,有七个来自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的知青,孔喜和我都在其中。我知道孔喜自毕业后创作甚勤,作品众多,但我有理由把他看成“慢热”型或“厚积薄发”型人才,这是因为在他的众多作品中,表现知青生活的《青春纪事》最能代表他的艺术成就,而这些作品都是近年完成的。我知道这样的评价会杂有较多个人情感,因为我也下过乡,难免对表现知青的作品有所偏爱。
青春的恋歌
“知青”是对一代参加上山下乡运动的城市青少年群体的称谓,由于其整体命运过于起伏且与中国社会变革难解难分,导致这个用来表达某种身份的词语已成为一个社会文化概念,也理所当然地成为当代文学艺术创作的热门题材之一。从早期的知青小说到近来的知青影视作品,皆以浓彩重墨表现当年知青生活的酸甜苦辣,而孔喜的知青题材美术作品,也从特定角度塑造了一批感人的知青形象。
从图像角度看待历史,会发现不同历史时期的思想文化倾向,总是会通过物质的外观部分得以体现,神权时代大肆修建寺庙,君权时代大肆修建宫殿,当下时代也就只能炫耀权势和财富了。作为文化大革命的组成部分,上山下乡运动的政治意义远大于农业生产意义,知青的政治放逐身份远重于农业生产者身份。孔喜在作品中描绘了毛主席像章,军大衣、军用书包和水壶,还有挺拔昂扬的身姿,都是政治激情时代特有的图像和肢体符号;狗皮帽子,原始劳动工具和纯净无瑕的神情,则传递出农业生活中的纯厚美感。当然,构成这种美感的核心元素,不是体现社会意识形态的服饰和生活用具,而是自然生命中青春年华的美好。
我注意到近年来很多知青美术作品都在表现“青春”(如2008年在上海美术馆展出的知青油画展名为“青春叙事”,版画家郝伯义表现知青生活的系列彩墨作品也名为“一代青春”),讴歌或感伤青春,成了当代知青文艺创作的核心命题。虽然每个成年人都经历过青春岁月,但知青身份本身就是青春的代名词,只有那早已消逝的青春,才会让这些已经退休或者即将退休的人反复吟咏一唱三叹。况且,对一代知青而言,除了青春记忆也不会有更多的话好说。
“青春是人的一生中最宝贵、最美好的年华。然而,知青们这段美好年华却是在十年艰辛的农村生活中度过的。在这十年中,伴随着他们的是血泪、汗水、痛苦、彷徨、困惑和辛酸。尽管如此,知青们还是怀念那段青春岁月,不管里面有多少无奈和屈辱,也不管里面掺杂了多少不愉快的情感体验。他们希望能从青春的追忆中挖掘出聊以自慰或引以为荣的东西,以证明自己火样的青春年华。”①
当然,追忆历史不等于复原历史,说到底,知青们的青春记忆只是事后的回想,必然带有当下时代的思维印迹。可以把孔喜较早完成的《老歌——革命人永远是年轻》(1999年)看成是《青春纪事》的“序言”或“引子”,因为这幅作品为我们提供了《青春纪事》的现实背景:几位衣着考究、表情凝重的中年人,站在金黄色的一望无际的丰收麦田前若有所思,其中有白裙女子手捧一捆麦子;他们的脚下和麦田上空,飞扬着一些被风卷起的纤细麦秆,如同零散而错落的音符,把画中人的思绪牵引到对昔日生活的回想中——那时他们都是知青。是的,画面中人物正是当年下乡知青今日社会精英的如实写照,虽说不上是衣锦还乡,但总还是没忘故地。事实上,近些年来确有很多老知青开始成群结伴重返农村故地重游,让人们再次聆听到上山下乡那遥远的历史回声,只是这个现象只局限于亲历者而不再是某种强制性的社会运动了。
有诗人说:青春是一本仓促的书。还有诗人说:青春是一片斑驳的树叶。这些说法都很美丽很伤感,但对历经农村生活洗礼的知青来说,青春哪里有那么小资?从社会学意义上说,中国知青只是昔日疯狂政治神坛上的一道祭品吧?无论个人所遇如何(如下乡到兵团的知青比插队知青的生活条件好一些),就整个上山下乡的历史而言,不能不说是一个民族的苦难记忆。虽然文艺创作可以无关政治,但有切身体验的知青艺术家在表达与个人生命如此切近的题材时,通常不会忽略对真实历史的感受,即便是有虚构和夸张的作品,也一定是以真实性为基础的。
“知青记忆散文的虚构,是以真实为基础的。他们以现时的我对当时的我、及其周围的人与事, 进行重新叙述。现在的我,怎能清楚记得当时的我以及周围的人与事的种种呢? 因此,当作者从记忆中抽出过去的印象,把它再现的时候,便需要不同程度的虚构。这个虚构空间,是作者表现叙述技巧之所在。”②
孔喜的这些表现知青的创作有明显的唯美倾向,但我不会把《青春纪事》看成虚构作品,这不仅因为作品中包含很多真实的细节,更因为作品中的情感属性有着真实的历史依据。如《青春纪事六——离离原上草》中,那两个女知青身姿挺拔高挑如服装模特儿,动态也有舞台表演倾向,不大符合真实的在田间地头劳动的日常场景,但这种看似虚拟的形象动态其实很符合当年知青的精神风貌,手法的夸张和修饰来自于对历史语境的理解。我在下乡时就见过不少意气风发的知青人物,他们幼稚,但不乏激情;蒙昧,却一心向上;他们用汗水浇灌宽广的土地,宽广的土地也把他们养育成大地之子。孔喜作品描绘的正是这样一个年代和这样一群人啊!
命运的馈赠
昔日参加春种秋收的农业劳动,今日描绘渐行渐远的青春记忆,都得益于奇诡生活的馈赠。正如林樾在《黑土地上的收获》中说:“这10年,我们在贫穷中求生存,在苦涩中求欢乐,在屈辱中求自强,在人生中求真情⋯⋯尽管我们时时都想留在农村,尽管我们或迟或早都离开了农村,但我们的心已永久地留在了那里,随着我们的汗水和泪水,播进了那片黑土地。在那黑土地上,我们收获的是直面人生的坚忍、顽强、乐观、真诚⋯⋯在艰苦的生活中,我们长大了,成熟了。日后不管怎样的大苦大难,我们都会从容面对,因为我们是插过队的一代。”③虽然口气不小,但我相信这是并无虚饰的自况,否则很难理解为什么那么多人在功成名就之后仍然不忘记自己曾经的身份,比如陈丹青就一直在说自己是个老知青,李斌和潘衡生也一直在坚持知青题材的美术创作,而孔喜的《青春纪事》也已经画到了12幅之多。
“一度轰轰烈烈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画上句号以后,有的人说,那是不堪回首的往事。有的人说,文革是要否定的,但是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不能否定,青春无悔。有的人说,怪就要怪我们国家人太多了。有的人说,这无非是个就业问题。就业问题解决好了,今后就不用下乡了。有的人说,回忆往事,那些年月还是有值得留恋与美好的东西。有的人说,美好,那你再美好去啊,你怎么不去?有的人说,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肯定或者否定的问题。”④
谁都无法给过去的生活开列数学公式并精确计算得失,个人命运在急剧起伏的历史大背景中也显得微不足道。也许上山下乡的现实之于知青,正如蒸笼之于馒头,无论火大火小、水多水少、是一个挤一个还是相互留有空隙,作为馒头的青年人都会被这热气腾腾的蒸笼催熟的。这里不妨把《青春纪事之五——边疆雪》与《青春纪事之四——探家》做个对比,看看画面中的这两个女知青有什么不同。“边疆雪”中的知青似乎是一个刚刚来到北大荒的城市娇女,她穿着并不合体的崭新军大衣,皮肤细腻润泽,目光中略有惶惑不安,因为不适应气候的寒冷,她在用口中的呵气来温暖冻僵的手指。而“探家”中的女知青就明显成熟许多,她神色平静而自信,只身携带两个旅行袋和一个鼓鼓的大挎包,站立在路边等候着能将她载去车站的拖拉机;她身上的军衣已经洗得发白,旅行袋和挎包也都有些陈旧,但前边双手提着的旅行袋上的北京站图案却清晰可见,“北京”两个字也很醒目。我私下揣度,孔喜不也正是北京知青吗?他当年不就是拎着这样的旅行袋往返奔波的吗?
然而,成熟的知青又能怎么样呢?时移而世变,他们注定要在社会大潮的拍打中接受新的考验。经济法则接替政治训令,科学理性制止野蛮疯狂,个人奋斗取代群体平庸,急剧变化的现实让一代知青走出政治炼狱之后,迅速进入新的人生之旅。“特别是知青中的“老三届”不少人赶上1977 年的恢复高考,改革开放为他们提供了施展才华的机遇和舞台,使他们在许多领域力擎大任, 成为跨世纪的栋梁之材。但是成为精英的知青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知青人到中年,体力和精力正在走下坡路,对社会适应能力正在减弱,随着不少企业效益的滑坡,不少人还未到年龄就提前退休、下岗,又面临着重新择业的艰难。所以他们在思想感情上需要慰籍和社会的关怀。知青精神是唤起他们重新振作,在同代人的理解和关怀中获得新的人生拼搏的勇气和力量。”⑤这也正是今日知青文艺创作的社会价值所在吧?虽然青春年华已逝,往昔作为也隐退到历史深处不大有人提起,但知青们的奋斗精神却未曾止息,他们凭借这种意志在商海中奋力搏击,在科研中勤于探索,在自谋职业时独撑局面,也凭借这种意志创作追忆往昔生活的文艺作品。
孔喜以女性肖像组画格局完成的《青春纪事》,着力刻画一代女知青的特有美感。在这些形象身上,我们不但看到了作者的审美追求和技术能力,还能看到作者对历史与人生的独特理解,以及对纯美的精神世界的向往。 他用绘画记录了一个悲情与浪漫兼有的时代,生活艰苦而世风纯朴,年轻女性的形象成为刻画的重点。这是一组神情、装束和背景各不相同的年轻女性形象,她们身后是草地、麦田、白桦林、雪地和村庄;她们面对观众以垂直站立的方式出现,自信、美丽、质朴,也许还有一点点羞涩。作者对道具的刻画写实至极,镰刀、斧头、皮帽、旧水壶、农田鞋、旅行袋、搪瓷茶缸、棉手套、信封、像章,都有着强烈的视觉真实感。如《青春纪事之一——初踏荒原》中与背景上油桶相呼应的,是女知青陈旧的绿军衣上的几点油垢,由此暗示画中人物必是拖拉机手,她驾驶机车参加了开垦荒原的工作,身后草地上的惊飞麻雀也暗示千古荒原迎来了新主人。从创作角度讲,如果没有亲身经历,怕是很难完成这样细致的描写。我还注意到作品中屡屡出现的红围巾,也是那个年代爱美女性所青睐的衣饰,这种单调的颜色也很容易让人回想起那个寂寞的年代,正如研究者所说:“作家对生活有着敏锐的感受力和超越性追求。知青作家由于自身的特殊处境和人生经历,对现实的反思和对理想的挚爱决定了他们比一般人更需要精神家园。精神家园可以是自然,是宗教,是关于未来的一个动人的想象,也可以是对一段已经逝去的时光的深沉回忆。”⑥
时至今日,知青美术已成为中国当代美术的重要组成部分,很多知青美术家也成就显著,久负盛名。追溯这些艺术成就的来源,一方面有赖于中国社会特有的现实生活的锤炼,另一方面也取决于知青画家的勤奋努力。在孔喜的很多画册中刊有他当年的速写作品,用炭笔或铅笔完成,尺幅不大,黑白效果极佳。我每看到这种黑白手法的速写就会有一种亲切感,因为这种画风曾流行于当年的“兵团美术学习班”,在那种相互习染的学习氛围中,北大荒的很多知青画家都能熟练掌握这样的技法,而孔喜的速写就深具代表性。在农村生活的艰苦条件下,居然能有那么多的知青美术爱好者在体力劳动之余,在田间地头捧着速写本大画其速写,这个现象本身就说明当年知青中确有很多艺术人才,试想现在的美术学院里条件是何等优越,但是你又能看到几多这样的景象呢?从这个特定角度看,真不知上山下乡是一个该诅咒的还是该缅怀的年代?看看敬一丹作为知青妹妹前往北大荒看望姐姐时的感受吧:
“在十四连, 我以一个中学生的眼光看到了那充满激情, 崇尚英雄的生活, 第一次接触了北京知青、上海知青, 第一次感受到集体生活的青春气息, 到开学时, 我都舍不得离开了。又放暑假了, 我又一次来到十四连, 姐姐带我去看她们冬天里修的水库。那些冻土块已变成坝, 坝里蓄满了水, 桥栏上有四个大字: 屯垦戍边。我们就在“ 垦”字边拍了这张照片, 这时, 我已经十分向往知青生活了。1972 年夏天, 我也成了知青。”⑦
我相信这是真实的思想记录,虽然这种思想已很难被今天的青年所理解。在曾经有过的激情年代里,无数青年被自上而下灌输的政治乌托邦理想所诱惑,将自己的青春奉献给一场声势浩大的社会运动,虽然这种奉献在时过境迁之后被证明价值不大甚至毫无价值,但是这样一种源于生命热力的追求过程是不会毫无价值的,这是因为生命在哪里留下印记,哪里就永远值得怀念和珍惜。孔喜的《青春纪事》正是这样怀念青春、珍惜历史的精美之作,作为上山下乡的亲历者,我庆幸如今还有人能以画笔钩沉遥远的历史片段,更庆幸在当下昏沉沉的物质时代里,也能偶然看到璀璨的精神之光。
余论
孔喜以知青为题的这组油画作品,以古典手法完成,形象动人,内容质朴,是对特殊时代中人物的造像,自有其不可替代的历史价值和艺术价值。我去过孔喜的画室,知道他坚持使用欧洲古典坦培拉绘画技法作画,材料和制作方法考究,从起稿到敷色都按程序操作,还要为每幅作品绘制大量草图和习作。此种工匠式的认真态度保证了作品的质量,所以他的每一幅作品都完整细致,绝无时下画坛上常能看到的疏忽和草率之弊。但本文较少提及他的造型技巧和制作方法,这并非意味着制作不重要,而是因为作为艺术表现内容,知青主题牵扯广泛,社会意义深远,若只从技术层面展开论述,可能会因小失大,有损此种特殊题材的重大社会意义。所以如有读者想从技术层面上了解孔喜的作品,建议阅读孔喜撰写的《经典教案系列丛书•坦培拉绘画技法》一书,即可获得对这种古典制作方法的详细了解。
王洪义
(本文作者为上海大学美术学院教授、《公共艺术》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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