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我们是1996年认识的, 是13年前。
徐:是啊!13年前了。
迪:那时侯你画的画和现在完全不一样,有特别具体的东西,那时侯你画的是很女性化的东西,画花、画鸭子、画鸟。现在我觉得你画的越来越厉害,我觉得现在你的胆子大啊,哈哈……你觉得你自己有什么变化,就是在你的心里?为什么现在和以前画得完全不同了。
徐:说起变化嘛,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首先与我的德国经历有关系,其次是我现在生活在北京……
1996年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刚从德国回来。你知道我是作为交换艺术家去的德国,因此,我接触的都是德国的艺术家,和我一对一交换的就是个职业艺术家。像他那样靠自己的作品养活自己的职业艺术家,当时在中国几乎没有。有意思的是,那个时候我只是个出版社的平面设计师,从状态上说我只是工作之余画点画,后来我听说,在欧洲平面设计师是不算在艺术家范畴之内的,所以,我只算是个艺术爱好者。哈哈……
因此,到德国后我对职业艺术家的生存方式十分感兴趣。还曾经萌发过要写一本介绍德国职业艺术家生活的书。后来,有本杂志叫《时代风采》约我为《世界360度》这个栏目撰稿,(写了两年)。因此,回到德国我采访过不少画家,去他们的工作室参观,听他们给我详细的介绍他们的作品和生活。最初想做这件事有一方面是为了满足自己对职业艺术家强烈的好奇心,这段经历深深地影响了我,使我对自己的作品和生活,有过许多的思考。
上世纪90初正是云南画派盛行,大家都在画以少数民族少女为题作品,我也画过一段。后来,发现画那些面貌几乎一样东西很无聊,决心跳出藩篱,寻找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你知道云南四季如春是植物王国,春城也是花的世界,所以我选择了以花为题的创作。
那个时期的画,我自己也有很喜欢的地方。你知道中国有传统的花鸟画,但是我只是使用传统工具,比如:毛笔、墨、高丽纸,表现形式、思维方法都是现代的,我把画局部放大,很大的花朵里面,经常有一只小小的鸟,表现一种孤寂感。画得比较率真、大胆,也有自己的面貌。刚才你说我现在的东西更大胆,是对的,我画画一直就这样,从初学画开始,我的老师们总说,喜欢我画面里的那种痛快劲。
去德国之前,为筹备画展编画册,大恺老师在书的前言中写道:“徐芸的画有奥基夫的影子,同样以花为题…… ”,他在文章中提到的美国画家奥基夫,我当时不知道奥基夫是谁,也没看过她的画。1996年在德国慕尼黑,我偶然在博物馆的书店里看到了奥基夫的画册,书名是《100 flowers》。当时很兴奋地买了那本书,捧着书看了一整夜,奥基夫画的花性感、强烈,还有她一生的故事,对我内心的刺激和震动是强大的,引发了我对自己作品的进一步的思考。
在去德国之前,我已经开始感到画色彩漂亮花,容易越画越空洞与生活比较脱节,我开始准备做其他的尝试。
德国,对我来说是个分水岭,四年的时间,来来回回在中国与德国之间穿梭,也去过意大利、法国……我在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中为杂志写文章。这对我是种锻炼,写文章不像随便聊天,白纸黑字必须思路清晰,在这个过程中我关注的问题范围也扩大了,角度也不一样了,我必须独立地去思考、去分辨、去探索、去放弃、去发现…….这里面有对东西方文化的思考,也有对自己生存状态的,自己的画风、工具的探究。
1998年我们俩儿一起翻译编辑《艺术与蒙太奇》,是我深入了解德国的一个最好的途径。
我认为这是个对自己和自己文化的一种重新的认识的过程。当然,我也没有全盘地否认自己,毕竟当时我的画在美国、日本及国内卖得还不错。
很有意思13年前,我没有想过我也要有工作室,像自由艺术家那样去工作、生活…….当时在德国,我看到的艺术家们的情况,与现在北京的状况很相似,在柏林、墨尼黑有艺术家聚居区,已经有像我现在有的工作室,有一家挨着一家的画廊,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去参观过柏林的画廊开放日…… 我当时只是出于好奇又录像又是拍照片…… 只是看热闹的心态,觉得我们好象是生活在两个世界里,他们的经验对我也不可能直接的借鉴,我始终是要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的。有趣的是现在北京的情况,比我当时在柏林看到的要精彩许多。
2000年之后,我觉得满世界的跑,看的东西够多,就停了下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根本不想画画,加上特别忙,我在找不到出路的情况下徘徊。不过有一点,我始终没有停止过对绘画的向往和追求。
迪:你现在的画和过去的画,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徐:搬到北京以后,我为什么强调“搬”字,是因为情况太特殊,我们全家是连工作、户口都迁了过来,这不是件容易的事。生活工作的大环境彻底改变了,我们也花了大量的财力、物力和精力在安顿上。 2006年,我在停顿了5,6年后慢慢地重新开始画画,之后又在艺术区有了这间200平米的画室。画室对我的意义非同一般,刚北京时,我觉得这个城市好陌生、冷漠,我只是住在这儿,北京与我没什么关系,我找不到归属感,那种滋味不好受。我这人不缺乏接受新事物的心态,可是我恐惧找不到自己感兴趣的事去做,找不到兴奋点。我喜欢有朋友热闹一点的生活,喜欢798的氛围,喜欢和艺术家们做邻居,尤其是邻居大部分是年轻人,应该说这些都是一种强大的推动力。
终于有时间和画室,可以重新开始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这多好啊!我这个人天生好奇,比较容易被身边的事物所打动。一位来访的朋友,一个切开的柚子,一张生动的脸庞,一片树林或者一盆花,还有我那只整天跟着我转悠的小狗,他们都很容易吸引我,并有可能成为我开始创作的信息和线索。接着发现画身边看起来平凡的东西也蛮好,你很快就能投入进去。平凡的东西也蕴含着美,一旦你发现了它们,也会抵抗不住冲动而深陷其间。我比较喜欢很平静地去看待周围的事物,热情地去表现,但不情绪化,最重要的是,这样做可以让我向内看,看事物的本质,看艺术本身的规律,从中找到自己的语言,去挖掘情感和智慧的力量,把自己的思绪画出来。其实,身边那些常常被你忽视了的最普通的人和物,是你最值得去关注和去表现的,从自己的生活出发,从身边熟悉的人和物着手,抓得住它,它们也应该成为你最有力的武器。
有段时间我画了不少人物肖像,全都是熟人、朋友、朋友的孩子、我的家人侄女还画过你和你女儿……我身边的朋友们,年龄生活经历各不同,精神状态也不一样,这是我最感兴趣的。生活在北京这样的“超大”的城市,人与人距离远,有种冷漠感,不象小城市那么温暖有人情味。有时感觉住在画室这样的地方,就象住在孤岛上,买生活必须品也得开车去更别说经常会朋友拉。
画人物肖像,我喜欢用明度接近的中间色彩也就是灰色调,每一个对象脸上几乎没有太多的表情,这也许是我对大城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一种体会吧。艺术和生活一样,不是非白既黑,大部分还是中间层面,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灰色层面,我想表现的也就是这个部分。
肖像我画得最多的是我侄女。我发现她是80后的一个聚合体,她从高中就在英国留学,小小年纪阅历很丰富。她热情活泼可爱、有个性、会打扮时髦会享受,也很独立,能折腾会安排自己的生活学习,她身上具备80后的所有优缺点,还有他们那个年代孩子看待周围世界的特殊的态度,这些都是我感兴趣的……另外,我经常会拿她与我的过去,在她这个年龄段的我自己做比较,这一点我觉着也很有意思。
迪:你也是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的时候开始画画的,那时候我觉得中国的艺术家并不多,第二中国女性艺术家更不多,你觉得这个对你有什么影响。
徐:是的,在我学画画的那个年代,女孩子学画画真不多,大学时我们每个专业10个人就两女生。我觉得在我人生不同的阶段里,有几位女艺术家对我有过间接或直接的影响。
第一个是,我初学画画认识的钟蜀珩老师。记得第一次见她,是个冬天,朋友说带我去看一位女画家画油画,我对画油画人特别敬仰。屏住呼吸穿过一个黑黢黢的内走廊,走进一间教室,见到一个个头不太高,穿件极朴素的棉衣女画家,正在画一幅2、3米大的色彩很响亮的油画,没看清楚画家本人,心里就被猛击了一下,接着看到她还怀着孩子,心里又一阵紧缩……发现自己完全被一种崇高感震慑了,了不起了。她是我完全没有接触过的一种女性形象,非常仰慕。女画家形象很长时间在心里挥之不去,朦朦胧胧觉得,她,做的事兴许自己将来也想去做。读大学她就是我的老师,我们有了真正的接触。现在回想起来,他们夫妇俩儿对我的影响是深入内心的,直接影响到我对艺术认知、人生抉择、甚至是择偶的标准……
第二个是你们德国女画家柯勒惠支,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外国女性艺术家。上大学前我学版画,在中国学版画没有不知道柯勒惠支的。虽然那个时候我几乎看不懂她作品,甚至还觉得她的东西太苦涩有些恐怖,不敢多看。但是读过关于介绍她的人生经历和艺术的所有文章,临摹过她的版画作品,她画面中表现的那种力量,很震动自己的心灵。那时侯我们正处在青春叛逆期,大多数学画画的女孩子都很男性化,至少得装得很男性化。同学戏称那些个性强的,觉得厉害的人叫什么“牛柯勒”“马惠支”的…… 那个年代的我们不懂什么叫女性意识,大家为了得到普遍的认同,都恨不得自己是个男人。只要谁说你的画有女性意味,那简直就是在贬你。我那时侯打扮得很男性化,我骑自行车骑快得让男同学都追不上……哈哈……用现在的话来说叫“酷毕了”。不过,柯勒惠支像是给我们学画画的女孩子打了一针强心剂,女性艺术家也可以像她那样强悍。在柏林,我住在你那儿时候,离柯勒惠支博物馆很近,我去参观过。广场上有她的塑像,我去看过她很多次,就是在柏林,我意识到,应该说在我的艺术起点她直接影响过我,还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生活在柯勒惠支近旁》。
第三个是我在慕尼黑曾访问过一个女性艺术家。我曾经看过一本书里有这么一段话;“如果你想了解某人的生活,看看他的手你就能明白。”这位叫海尔格(译音)的女画家,首先打动我的就是她那双粗造的手,由于长期用蛋清就着木炭粉画画(椐她自己说这种方法是欧洲从中世纪流传下来的方法),使她的手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的黑色裂口,因为她对碳粉过敏。我们曾经长谈过两次,我很喜欢她的画,她的黑白画让我联想到柯勒惠支,她画的都是自己的生活、家人、孩子还有梦什么的……我喜欢听她讲怎么在生活中寻找创作的灵感,怎么从开始落笔到结束画面,讲她的家庭生活和事业的关系,讲他丈夫是怎么看她的画,他们怎么达成生活上的一致,她是怎么摆平孩子和事业的比重问题等等(她有两个儿子,她每天画画都得带着她4岁的小儿子)……我们是同龄人,一边是家庭、孩子、丈夫,一边是工作、艺术和个人追求与梦想。我觉得她处理得蛮好,事业也很成功。
迪:在你画室里,看到你采用许多新材料创作,你是怎么想到要使用这些新材料的。
徐:这就是有艺术家邻居的好处。我画室周围有许多做雕塑的,我向他们学了很多。另外,我觉得自己的艺术启蒙是从做手工开始的,我们小时候没什么玩具,什么都得自己动手做。那个时候家里也没有任何装饰品,初中时,我们家的所有桌布和装饰品都是我做的,桌布上的装饰图案是照别人的成品来做,大家都这样,可是我总喜欢在别人的基础上作些改动,不喜欢和别人的一样。还有做平面设计的人,要与现代工具打交道比如:电脑软件……所以我不缺乏学习新材料的能力,我认为没有什么现代材料工具难得倒我的。只要有经济支撑,我什么材料都想试试。
现代艺术界线也不是很分明了,跨界的音乐综合媒体的作品比比皆是。在一段时间里我的作品都有个固定的主题。我也喜欢去玩一玩从未涉及到的领域和材料,类似用韩国日本的手抄纸画画水墨,用玻璃钢、烤漆做雕塑创作,还有手工布艺纸艺我都尝试过。这就是在北京的好处,你眼界很宽,做什么都能找到专业人,和专业制作的地方。不懂可以问专家。
2009年于北京黑桥画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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