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国伟
(一)
行囊,弓箭,马。并不出奇。
加一个前缀。
玄奘的行囊,霍去病的弓箭,李白的马。
一切就开始燃烧。
不可遏制。
对于艺术家而言,精细刻画诸如行囊、弓箭、马这样的客观物体,并不是目的,而加诸这些物体之上富于人格化的前缀才会让物体突然醒来。
这当然需要精湛的技艺,更需要充盈的精神。
徐松波就是一个既有精湛技艺又有强大内心能量的油画家。
他不仅在作品中以精微之笔画下了行囊、弓箭和马这些细节,更给予了这些客观的物体以强大的精神前缀,让它们承载着更大的空间和能量。他以自我的方式一路西行,溯古而上,完成了对汉唐文化的探求和汉唐气象的追认。
(二)
画里画外,徐松波就是一位行者。他在中原和西北的大地上以肉体和灵魂完成着人生的修行。他的画就是他行走的足迹和心灵的印痕。
何谓行者?
一类是修行的人。在中国文学作品里,最著名的行者有《西游记》中的孙悟空,还有《水浒传》里的武松。他们都是被动的修行者,但最终都修得正果。而在历史的现实中,则不乏如玄奘和鉴真这样的真正修行者。
二类是行走的人。他们用脚步丈量大地,是发现者,是探险家,也是冒险者。中国历史上也不乏这样的人物,比如郑和、徐霞客。
徐松波在画里塑造的行者形象,既是修行的人,也是行走的人;既是个体的人,也是群体的像;既是历史的精神聚焦,也是当代的精神焦虑。
在这个过程中,他既在行走,也在修行。这一切都成为了他艺术的原动力和情感爆发点。
早在中央美院壁画系读研期间徐松波就曾沿着大同云冈石窟、龙门石窟,西安霍去病墓,天水麦积山石窟,嘉峪关魏晋墓壁画群,敦煌莫高窟,至新疆克孜尔石窟,至巴音布鲁克,至乌孙……这样的一条西行路线多次行走,并画下了大量的手记。
他曾徒步体验过戈壁、大漠、雪山、草原等西部山川地貌,曾追寻过玄奘西行在中国境内的大部分路途,也曾去过河南偃师县缑氏镇陈河村探访玄奘的出生地……
他极其热爱汉唐文化,画室里堆满了汉唐文化的书籍、资料,每一幅画中的细节,比如当颅、鞍、鞯、障泥、虎韔、豹韬……都有细致的了解和研究。.
他热爱户外运动,风餐露宿,痴迷射术,并参加“上都杯”传统射箭王者邀请赛等有影响力的赛事。
这一切与他,并不是可有可无的闲情逸趣,而是他生命的舒展和心性的绽放。
知与行并行,画与思并重,正是这种源于个性体验的感悟和深度使徐松波的行者形象在他的画里不断丰富和完美。
(三)
诗人反复咏叹的是他至情性之物,画家在画中反复出现的也一定是他心灵的印记和生命的痕迹。审视徐松波的创作,不难看出,他的艺术塑造了行者——骑士——诗人三个形象,从玄奘到霍去病再到李白,都是徐松波独自西行的精神灯塔,它在照亮徐松波的时候,也照亮了艺术。
当然,这是我给予徐松波艺术的前缀,它分属于徐松波不同时期,也是我对他艺术的一种个人概括和提炼,对话和交流。
第一个形象是行者。
其时间大体是从2005年徐松波中央美院壁画系研究生毕业开始,到2008年在北京798举办个展,推出“道问”系列作品,至2014年在河南嵩山永泰寺举办《净界》展,形成规模,渐成气象。
正是在这一时期创作的系列作品《道问》中,徐松波创作了一个艺术典型人物——行者玄奘。
从上学时期在甘肃瓜州的榆林窟第一次看到《唐僧取经》壁画时的一见倾心,到《大象鸿蒙》作品中首次出现玄奘的形象,到《道问》系列作品中穿越时空的玄奘众生相,徐松波完成了对玄奘的重新解读和塑造。
在徐松波笔下,行者玄奘不再是《西游记》中那个唯唯诺诺、缺少判断和主见的弱者形象,而是历史上那个意志坚定、不畏艰难、拥有智慧和胆识的智者。
而让徐松波行者形象与众不同的是,他将玄奘放置在了一个光怪陆离的非现实世界。它打破古代——现在——未来的时空隔绝,也抽离了天地人的现实负重。他既有现实的景观,也有梦幻的迷离。它既要穿越古代农业文明的铁蒺藜、冷骑兵,也要穿越工业时代的烟囱和坦克。
西行路上的九九八十一难,被徐松波设计了全新的版本,人类面对的磨难岂不也是内心幻影的迷惑。
而将行者精神升华的是玄奘背负的行囊,正是对这一细节的精细描绘使徐松波创作中因为人物穿越而形成的怪诞、扭曲、失重的空间感一下找到了平衡点。也让读者对行者这一特定概念有了深切的情感认知。
在徐松波的描绘中,行者玄奘背着精良的背囊,顶棚既能遮阳,又能挡雨。物品分层归类,井然有序。胸前厚厚一摞布鞋,以备路途磨损。而手拿着的一摞摞经卷和书稿,则满载沉甸甸的智慧。行囊顶部的一盏小小的油灯可以夜行或夜宿时记录笔记。他手拿法器,腰带佩剑……正如徐松波所强调的:“这是一个踌躇满志、装备精良和志在必得的形象,这是一种真正的问道精神。”
(四)
徐松波艺术创造的第二个形象是骑士,我将之定格为霍去病。
在创作《道问》系列的同时,2006年至2010年徐松波在《今世心语》和《长风》系列作品中,又创造了一系列骑士形象,他们纵马驰骋,跨越时空,巡守着人类的家园。
其中既有“上将拥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军行。四边伐鼓雪海涌,三军大呼阴山动”(岑参诗)的大场面,也有“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朗西”(李白诗)的小情怀。
这位骑士是家园的捍卫者,他无惧庞大的钢筋水泥,驰骋天际,弯弓搭箭,为人类的家园做最后的抗争,在强大的机器力量的环峙中,骑士的身影渺小而微弱,但他身上所体现出的勇气和果敢、坚韧和不放弃,让我们对人类的未来又抱有了一丝幻想。而在戎马倥偬的间隙,他也会静静地躲在云端,吹起姜笛。在废墟和荣光之上,让思绪随笛声飘扬。此时哪怕机器轰鸣,哪怕劫后余生。
对骑士形象,我最初的选择是南宋名将岳飞。徐松波出身河南南阳,离朱仙镇不远,而我们都是听评书《岳飞传》长大的一代,岳飞《满江红》的壮怀激烈在徐松波的作品中是能强烈感受到的。
但随着一遍遍的品味,我在骑士所具有的豪迈、雄强、孤身与狂飚突进的气息中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了汉代名将霍去病的身影。
这位年仅23岁的少年英雄,纵横沙漠,长途奔袭,“饮马翰海,封狼居山”,不仅建立了不世的军功,写下了不朽的传奇,更留下了汉民族雄强超拔、奋发有为的英雄之气。
徐松波曾数次在西安霍去病墓前写生。他把对汉代风骨的理解转化在了他的作品里,定格在“弯弓射箭”的刹那。
正如诗人李白为霍去病的诗中所描绘的一般“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弯弓射箭”在徐松波的作品里已不简单是一个动作,而是一种精神的升华,是他对汉民族历史上那种慷慨赴死、勇于赴义精神的一种定格和固化。
这进而也影响了徐松波对中国传统六艺之一的射艺的认识。从小时候听评书对“骑马打仗”的憧憬,到成年后因为创作而骑马射箭,他把射艺作为体味中国古代君子的生活感受,并把它作为了自己修身、问道的途径。
(五)
徐松波创造的第三个艺术形象是诗人,我将之定格为李白。
在2013年至2015年间,徐松波在《唐风》系列中创作了一批或单人独骑,或簇拥而行的唐代人物。这些人物的共同特征都是在郊外骑马狩猎,因为对人物头饰、马匹包括配饰、箭囊甚至狩猎宠物等细节的精心考证和写实刻画,使画面的唐代风格非常浓烈。
也许从外在的形式看这个艺术形象更接近于骑士。画风接续着他的骑士系列,只不过将场景从一种时空虚幻的历史狼烟中定焦在了唐代某一个细节里。场景实了,焦点实了,空间小了,从个人的驰骋时代过渡到了静观时代。
但他所表达的精神气场却是博大而开阔的,是理想和浪漫的,是充满了豪放诗情和天地精神的。这种气质我更愿认定为诗人。
如果细细观察,就会发现徐松波这批作品的基调和主题是再现大唐气象。这些骑士虽然策马奔行,却并没有附加的激扬和热烈。他们平静甚至忧伤,平视远方,传达出了更深沉的喟叹和感概。与那种一味好侠的武士并不相同,而是有一种生命的惆怅和安寂。亦文亦武,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诗人李白。
怀念盛唐,诗人李白岂不是最好的象征。这位“好剑术、喜任侠”的诗人“仰天长啸出门去,我辈岂是蓬嵩人”。一生信马由缰、自由驰骋、家国天下,那种豪气、侠气、丈夫气不正是徐松波所想探寻的大唐气象和想表达的内在心声吗?
而徐松波这批作品的特立之处不在于刻画人物,人物的脸多是侧面的,而是通过人物所骑的马打开了想象。马的符号本身就体现了一种传统、文化和理想。而历史记忆中所刻画的唐马无不充满了华夏艺术中阳刚、雄强和崇尚强悍的精神气质。徐松波以严谨的考据试图靠近和复远唐马的昂扬和矫健。这一批作品最突出的焦点就是刻画了马。精微还原。以致连马鞍的细节像鞍、鞯、障泥包括马镫的具体特征等都做些细节刻画。徐松波是通过“无数来自唐代细节的触摸和整合,让自己走入心目中的大唐。”
唐风不是虚拟的,必须通过实证来寻找。但唐风又是梦幻的,它承载着徐松波的艺术之梦。
这是属于徐松波的李白时代。
刚刚开始。
(六)
谁的行囊、弓箭和马?
是玄奘的、霍去病的,李白的?
或者是徐松波的?
也或者是我的?
也许,你才是它真正的主人。
(后记:每到春天,伴随着春的恣意,我总愿意放任自己写些任意生长的文章。它属于我的一种宣泄,也可能是期盼,更可能是改变。此文是不是有些过度阐释?其实作品创作出来,它就不属于创作者了,读者完全不必为迎合和猜中创作者的心思去费神。信马由缰,这大体是此文的写作状态。)
2016-3-29于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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