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京的杨· 艺术中心, 柏谢尔· 玛库(BashirMakhoul)号称自己建造了一座迷宫。迷宫并不复杂,占地也不大,走几步便可破解。独特之处在于他使用的材质透镜面板(Lenticular),类似小时候玩过的立体画片,左右晃一晃,就会显现出不同的图案。
在展览空间中,两种不同的影像随着观众脚步的移动,一直更替、变换,都是土黄的调子,不显眼,再加上立体的效果,更模糊。往前走两步,往回退一步,才能大概看清迷宫究竟是用哪两种图像组合而成一层是玛库和摄影师在巴勒斯坦所拍摄的照片。窄街和积木一样的房子,阳台上晾着衣服,店门口摆着拖鞋,几个男孩在小巷子里奔跑。
另一层是数百个大小不一的纸箱,大多四四方方,表面被刻出门窗的形状,有的被折成圆柱体,一看便是清真寺的样子。层层叠叠的纸箱,好像一座人口稠密的阿拉伯城市。
“这个纸箱城市既像难民营,也像电子游戏,和军事训练基地更是一模一样。美国军队正是按照阿拉伯城镇的模样,建造了2700 座空房子,以便在军事训练中更高效地打击对手。”玛库在这件简单作品中放置的政治野心“昭然若揭”。
越战失败后,美国开始借助以色列军队来寻求城市战争的新手段,约旦河西岸成了他们的主要试验场。2000 年以来,以色列政府在加沙、约旦河西岸、东耶路撒冷等地竖起分隔墙,在纳格夫,还有一座完整的阿拉伯城镇用以训练士兵。在美国本土的沙漠地带,也有一些类似的模拟城市被军方用来熟悉伊拉克、阿富汗等地的巷战环境,被称为“鬼城”。
玛库把这个展览取名为“ 幽灵现, 幽灵隐”(EnterGhost, Exit Ghost),名字出自莎士比亚的戏剧《哈姆雷特》,正是比喻“鬼魂”的反复出现和消失。当冷战、越战等冲突把世界分割成两边,全球化的进程中也出现了边缘地带,在这张撕裂的地图上,巴勒斯坦,或者说被以色列占领的巴勒斯坦,正是玛库的家乡。
玛库是谁?
玛库出生在巴勒斯坦北部的加利利(Galilee),却是以色列国籍。彼时,加利利已被以色列占领。
五六岁的时候,他就会用石头雕刻电视里的喜剧演员。十几岁时在巴黎看到古典雕塑,又开始用石头临摹罗丹等人的作品。在当时的以色列,学生必须先服3年兵役才能上大学,而玛库来自一个基督教家庭,可以免去兵役,但必须等到21岁。在那之前,他先做了3年木匠。此后便一路在英国读到艺术学博士,现任南安普敦大学温彻斯特艺术学院院长。
玛库在家乡接受的是以欧洲文明为主导的教育,同时辅以犹太复国主义的意识形态,等他到了英国,身份也仍然是以色列人。在与人交谈的过程中,他感到有一个疑问一直在别人的礼貌态度背后徘徊:你是谁?你到底是谁?玛库并没有土生土长欧洲人的五官,却混迹在一群欧洲人中间谈论风雅,何况他还是一个拥有以色列国籍的巴勒斯坦人。
Who the fuck are you? 这个问题日后成为他一件装置作品的名字。
在与策展人Gordon Hon的一次对谈中,玛库再次解开这个他一直试图用艺术来回答的谜题:“对于一个在以色列长大的巴勒斯坦人来说,我非常敏锐地意识到这个国家既是我的,又不是我的。在那里居住的人们时刻都会被提醒,他们是在以色列,而不是巴勒斯坦,只不过是因为被容忍,他们才能留下来。我的村庄不在任何以色列的地图上,所有的巴勒斯坦地名都会换成希伯来语。我知道我的双脚正站在巴勒斯坦的大地上,但四处看到的都是一个叫做以色列的奇怪地方。我能找到的唯一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在我的身体里,在我脚下,在我手中,比如说,我的血液。我就是想如实地使用这些,同时又满载着象征意义。”
他使用过的材料包括暴力冲突中被丢掷的石头,以色列士兵在占领区留下的涂鸦,以色列国旗上的六芒星、蓝色等元素,以及他仿制的伊斯兰黄金时期的古钱币放在今天,约等于石油贸易带来的钞票。
1989年,他开始围绕巴勒斯坦国旗展开创作。在当时的以色列及其占领区,有非常明确的法律禁止在艺术和设计作品中同时出现黑、白、红、绿,玛库也是到了英国,才敢动用这四种颜色做新的排列组合。“我有意识地在欧洲画廊中‘宣传’这面旗帜,让很多英国人感到震惊。”“爱尔兰的三色旗在北爱尔兰地区也是被禁止的。”Gordon Hon补充道。
回忆是浩劫
翻看玛库的作品序列,有两个明显的特点:一是他不忌惮在艺术中表达政治观点,二是他直接在作品中加入私人的生活经验。
1948年以色列侵占巴勒斯坦是一切的开始,“一些人占领了另一些人的家”,人们开始四散、分离、逃命,巴勒斯坦人把这一年发生的事称为“浩劫”(Nakba)。
玛库的父母在“浩劫”来临前一年订婚,结果婚礼计划被以军的轰炸打乱,两人一路奔逃到黎巴嫩,进入难民营。但那里的惨状让玛库的父亲改变了主意,与其在难民营过着没有未来的日子,还不如拼了命回到自己的家。这是一场冒险。犹太复国运动的支持者们就守在边境,随时准备射杀试图返回的巴勒斯坦人。这对年轻男女还是决定回去,两人只在夜里赶路,白天就找地方躲起来,赶路时绝不能对话,而是靠肢体接触来传递信息。那些连月亮都没有的夜晚,是他们最安全的时刻。玛库据此做了一段名为“回家”的视频,重现那一路上的黑暗和寂静。他把镜头对准一棵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橄榄树,让画面越来越暗,直到一片漆黑。当年那对年轻的巴勒斯坦恋人就是在同样的黑暗里穿过边境,赶夜回家。母亲的自述就作为旁白。
玛库的祖母也是在1948年与其他家人分离,她进入黎巴嫩避难,并一直在异乡终老。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和家人失去联系。几经周折,玛库才重新找到她。祖母开始给他寄一些录音带和照片,因为她不会读写,玛库则会录一些视频作为回应。祖孙俩交换着遥远的生活,信件常常要花几个月时间才能到达。“距离不是我们的选择,而是被强加在我们身上。我们不能以家庭为单位生活在一起,甚至无法联络,分隔在两个国家,两个彼此敌对的国家。”1997年,玛库获得英国国籍,终于可以去贝鲁特看望祖母。他第一次见到祖母的房子,小小一间,几乎快被风卷残云的历史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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