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关于元朝画家倪云林作品的文章,让我萌发起拜访九庵先生的念头。
云林作品在明、清两朝十分走俏,江南人家以有无云林画论清俗,数百年来仿(伪)其画者不可胜数,“家家有云林,真者无百一”。这就给后人收藏和研究倪画增添了不少麻烦。40年代,北大教授容庚先生编撰了一本《倪瓒画之著录及伪作》,收录倪画376幅,分别归入正录、别录、伪作及附录,是考察倪氏生平、艺术的必读书目,然而即便容先生这样的大家也难免一失之憾。前两年我读到一篇有关倪画鉴别的文章,作者以确实的资料和谨细的分析指明《雨后空林图》(现藏台北故宫)、《春山图》皆非云林所作,而这两幅画容先生曾目睹,将其列入正录。读罢,我又翻到文章前看署名,从此“刘九庵”便印在我的记忆里。
95年元月的一天,我来到北京小石桥他的澄观斋,一眼看去,我即刻觉得他和他的文章有着相同的气质:质朴、谦和。整个下午我们都坐在那间书房兼会客厅里平静地交谈着。
九庵先生本是农家子,原名久安,1915年生于河北冀县,14岁到北京琉璃厂悦古斋学徒,56年进故宫博物院。这是他对自己身世的叙述,似乎不想多谈,话题自然转到了书画鉴定。对于古代名家,平常人头脑有一种习惯认识:好的便是真的,差的必是假的,对此先生讲了下面这个故事。
明朝一位富商酷爱董其昌的书法,经人介绍他见到了自己崇仰的大书画家,就鼓起勇气向对方求字,出多少钱都可以。对方见他情切,客气地收下钱并满足了他的要求,富商如获至宝,把字恭敬地挂在客厅,来往的朋友见到无不啧啧称赞,又有一天这位富商在官府门外看见一位大官从轿中下来进了衙门。他见此人气度非凡,便向路人打探,有人告诉他那位官员就是大名鼎鼎的董玄宰呀!富商不听则罢,闻之大惊,他不是为我写字的那个人呀?于是他守在衙门口一直等着董其昌出来,讲述自己的经历和疑惑。董知他受骗,又见他确是喜爱自己的字,就为他写了一幅,富商回到家,将董其昌的字挂在“董其昌”的字旁边,而朋友们看后都说“董其昌”的字比董其昌写的好,是真迹。
这个故事说明了书画鉴定的某种复杂性,一位书画家创作会因年代、生活境遇、创作场合乃至赠予的对象的不同,作品质量也会悬殊不同。宋元以后文人画大兴,画家不在满足仅仅能画,还需要良好的文学修养,这体现在画面上大段的诗题,同时他们也不再单纯追求物体的具象逼真,注重通过笔墨宣泄内心情感,注重审美个性。这一转变不仅给书画家个人风格的形成带来深刻地影响,也为别人仿名字作品提供了更强烈地诱惑力。如果一个人刻意模仿某位书画家的独特风格,积年累月他的仿作会很逼真,甚至可以超过书画家的那些庸常之作,这自然就给后人的画史研究与作品鉴定增加了难度。
怀疑是人类的普遍特征,没有疑问就没有探索与发现。九庵先生认为,书画鉴定的前提是存疑,在存疑的基础上大量阅读文献。了解书画家不同时期的人生活动,思想情态和艺术手法,为鉴定提供史料依据,而仿造品往往会在这些方面露出马脚。在案头工作同时尽量多看实物(作品)。真伪都看,积存丰富的感觉,从比较中获得可靠的鉴别。
1962年,张珩、谢稚柳、刘九庵组成三人小组赴天津、东北考查书画。在天津历史博物馆见到一卷《草书五言诗》,初打开时,大家都以为是明朝书法家祝允明的作品,看过署名后,才知是(祝允明外孙)吴应卯所书,当时谢先生说了这样一句话:“此要若再自己作品上落上祝允明的款,我们难辨真伪。”这件事给九庵先生留下深刻印象,他说:“从那以后,谢老的话一直在我脑子里,没忘。”从此九庵先生便在吴氏身上用了心,他拿出祝允明和吴应卯的书帖给我看。“你看,吴字写得多好,完全是祝氏的风格,只是祝字用笔藏锋变化多,吴字用笔露锋少变化,就这点区别。”吴应卯仿造了不少外祖的作品流传世上,九庵先生搞清这个问题是他对国家文物事业的重要贡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