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开始,持续5个月时间,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PSA)
用整整两层展厅、超过四千平方米的展区,
为一个77岁的朴素老头,
举办个人大展,
是对他30余年来创作的梳理和回顾。
热闹的开幕式上,
这位“大艺术家”衣着朴实得像位农人。
“蚕我 我蚕”展览现场,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2021
艺术家梁绍基,
称得上是罕见的“当代隐士”。
独自一人偏居浙江天台山20余年,
在幽深的自然环抱中,
他养蚕,以蚕的生命过程来创作作品。
蚕丝的材料纤细、绵长、轻盈、脆弱,
但他作品表达的主题往往宏大而厚重,
跨越国界、穿越历史,举重若轻。
梁绍基早年在临海工作室
一条多次前往天台山,
跟拍了梁绍基壮观的创作经过,
以及他到上海后凡事亲力亲为的布展过程。
“30年和蚕在一起,
就像‘春蚕到死丝方尽’一样,
还会继续做下去。”
浙江天台山国清寺脚下,工作室一排排高大的窗都挂着遮光帘,里面成千上万只蚕有韵律地摇摆,它们在巨木、石块、铁链上吐着游丝,形成一片片光亮的表面,蚕的身体越吐越短,最后留下“丝尽”后的褐色蛹,等待化蛾。
《蚕潺潺》,2011
梁绍基来回巡视,观察蚕在不同的生物钟产生的形态变化,依据蚕性对光的敏觉调整它们的吐丝方向,同时不断排除病蚕和清理蚕的排泄物。蚕一旦开始吐丝,他往往通宵达旦、废寝忘食,连续数天守候在旁。
梁绍基独居在博物馆提供的宿舍,他不会开车,不上菜场,一直吃食堂饭。因为经常工作得忘了时间,食堂总给他留一份,梁绍基想起来吃饭,就过去用微波炉热一热。
梁绍基拍下的宿舍窗外景色
今年他77岁,也是养蚕的第33个年头,他把以蚕的吐丝、成茧、化蛾等生命历程做的作品称为“自然系列”。
生活中,他也被素朴的自然环抱,天台山流动的白云,万籁有声的松林,寺庙外长满青苔野草的石墙,都成为他灵感的来源。
2009年,荷兰授予他克劳斯亲王奖时,其颁奖词是:“中国的概念艺术家,关注自然,关注社会,关注人性。在他的作品中,自然中有艺术,艺术中有自然。”
策展人侯瀚如则评价他是“一个独来独往,超凡出世的世界性艺术家”。
梁绍基钟爱天台山隋塔
与盛名地位相比,梁绍基的朴素令人难忘,他在上海出生长大,如今身上感觉不到都市气息,单肩背着一个旧包,头发不听话地翘起,衣服有时穿反了也不自知。我们提出能不能拍摄他住的房间,他不好意思地摆手说,“太乱了,全堆了书,一个窄窄的地方睡觉”。
生活事务完全不挂在心上,2014年个展忙碌完,他得过一次腔梗,在房间倒下以后,突然醒来,抓了电话乱拨,朦朦胧胧地拨到一个朋友,驾车把他送到上海中山医院。恢复过来后他也不太在乎,隔几个月就投入工作了,“创作就是我的释放,很开心,比药还好。”
梁绍基用蚕丝创作,追问的是这个“线”的精神内涵,蚕丝柔弱欲断又似断非断,显示顽强的生命的意志。
30多年的“自然系列”创作过程,可分为三个时期,由显性、对抗性,走向内敛,诗性,不断揭示蚕丝材料的内在精神。
《自缚/自然系列 No.31》
梁绍基创作《链: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自然系列 No.79》
从表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西文化冲突、内心割裂的《自然系列 No.4》、《自缚/自然系列 No. 31》……变为对2000年后生存环境的“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沉思,继而又出现了简约的《残山水》、《平面隧道》,作为其对光、影、声的探索——《天庭》、《寂然而动》、《白光》、《听蚕》等。
在临海养蚕
今年夏天,梁绍基“蚕我 我蚕”展览作品进入紧张的冲刺阶段。
夏蚕原本要在作品上完成大展前最后一层吐丝。但今年夏季持续高温,后又连续骤雨,严重影响桑蚕的生长,滋生了病害。“真的我差点想哭,我还没哭,但感觉到哎呀糟糕。”
“原本想做得很完美,其实也有点乌托邦,‘自然系列’就是天意和人意的磨合。”
开幕前一日,正好是梁绍基生日
蛋糕上的“32”是指“自然系列”创作的年头
曾经蚕吐丝时,梁绍基在工作室里连续通宵几夜,实在熬不住了,把马粪纸往地上一铺,躺上去休息一下,结果一只蚕就掉在颈脖上,醒来发现,衣领和头颈之间,结出了一个薄薄的茧子,蚕一旦开始吐丝,就不会停下来。
“当时突然我就感觉到,我不也是一条蚕吗?”
梁绍基原本给自己的展览取名“我是一条蚕”,他念念不忘养蚕的生命体验。策展人侯瀚如将其深化,取最核心的两个字,于是定了“蚕我 我蚕”。
去年9月初,五、六辆特大货车载着在天台制作的作品驶向上海。梁绍基拎着大包行李,独自搭天台——上海的客运大巴去布展,出发时跟天台山邻居告别,“像去打仗一样,临场发挥,把大的气氛先造起来。”
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观众群非常广,也意味着在这展览的艺术,得接受来自大众的眼光。
进入展厅,不少人的第一印象,是惊讶于如此巨大的作品,竟是由幼小的蚕吐丝慢慢织成。一位年轻女孩说,“给我带来的震撼不亚于第一次见到盐田千春的红线……”
“云”是梁绍基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意象。
一楼大厅的《沉云》,十多块古香樟木,被蚕丝包裹。细看蚕丝的纹理非常丰富,疏密排布有一种云朵的轻逸感,沉淀厚重的历史被云一样弥漫的蚕丝覆盖。
云朵也是时间流逝的见证。《云窑》,一个烧窑的废墟覆盖了片片蚕丝,地面上蚕丝包裹景德镇古窑的瓷片,天台山弥漫的云被投影出来,阵阵流动。是对中国丝、瓷悠远历史的想象。
《沉链: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创作、展览搭建
从二楼悬挂而下的作品《沉链:生命不能承受之轻》,营造出炼狱感,表现了顽强的生命意志。
通往二楼的电梯,层层覆盖上洁白的绡,远看像一只蚕在蠕动,“进入一只蚕的世界,你也感同身受,用蚕的目光来关照周围的一切”。
通过电梯到达《天庭》,是一个约30米长、12米宽、10米高,由瓦楞板搭建的空间,里头排布数个三角丝锥和光柱。
石棉瓦是廉价的工棚材料,梁绍基曾在美国和墨西哥的边境上,见到过石棉瓦和废旧广告牌搭建的隔离墙,他感觉到人类都在追逐理想的家园,但就算翻越了隔离墙,真正的栖居跟理想有很大反差,所以用类似石棉瓦的瓦楞材料来做《天庭》的外围,加深了一层含义。
《8字谜》,2009
由于蚕吐丝运动摆幅呈“8”字,其丝迹扩散中产生折光现象,光的聚焦会随着观众的走动而移位。如此,《天庭》的三根光柱像云流一般。
《汶川石》
《命运》
蚕丝含大量蛋白质,梁绍基的许多作品借此表达治愈和希望。
《汶川石》是蚕吐丝包裹着一块块汶川的石头,《命运》描写了石油战争、难民沉船事件,石油桶上布满枪孔,用蚕丝缠绕覆盖,象征着抚伤、治愈和重生。
《雪藏——困》
《雪藏——困》是疫情刚爆发时的创作,大雪一般的蚕丝覆盖冻结着许多手机,树枝枝丫如同天线杆。疫情隔离时,人们迫切地从手机得到外界信息,时刻处于不安中,梁绍基想用蚕丝去“冷疗”这种信息带来的焦灼。
《时间与永恒》(圣家堂、天坛)
以丝锥为主体的装置作品《时间与永恒》,创作过程持续了二十多年,梁绍基带着丝锥去世界各地,高迪的教堂,巴黎圣母院,卢浮宫,北京天坛……丝锥像时间的沙漏,耗时巨大的层层裹丝记录下了无数蚕短暂易逝、飘零不定的生之痕迹,和这些凝结无数人类痕迹的历史文化景观相对。
《皮肤》
《皮肤》是第三阶段的最新作品,挂满了房间四壁,微薄之至的平面丝帛,有的细腻像孩子的肌肤,或者粗犷如大象表面的皱纹,梁绍基发现蚕吐丝的某个生物钟阶段,遇到一定的干湿度,表面慢慢会起皱纹,掌握规律,便由它自然书写。
展览的最后,六面体上的18个显示屏播放着许多有关蚕生命轮回的过程视频,视频播放的速度越来越快,最后成为一道飞掠的白光。让人联想到蚕来世上一遭,留下的唯一痕迹便是一道蚕丝,而蚕丝能保存千年。
梁绍基还营造了“听蚕”的房间,上千只蚕在蚕房里吃桑叶、吐丝,观众在蚕房外戴着耳机听它们的声音。“声音如春雨潺潺,秋雨啾啾。”这是无数个安静深夜,梁绍基在天台山工作室,非常熟悉的音律。
一名看展观众在网上留下观感,“没想到是蚕吐丝慢慢织成的作品,最重要的不是某一个结果,而是它的过程,过程有无限变化的可能。几十年耐住多少寂寞,让蚕自己编织作品,最终蚕我不分”。
梁绍基早年壁挂作品《云》
找到“蚕”作为自己的艺术语言,梁绍基觉得是母校和导师万曼给自己铺的一条路。
梁绍基母校,是林风眠先生缔造的浙江美术学院附中,以风气开放著称,倡导中西结合。他上学那时,王流秋、张怀江等都在附中执教,又接触潘天寿的中国画,黄宾虹的山水,舒传熹从德国回来传授结构素描……经历了一个学术氛围火热的年代。他在学习传统文化的同时,也领略了现代主义的价值取向。
1966年从浙江美术学院附中毕业后,他被分配到了浙江台州一个纺织厂里做设计,接触麻编织工艺,被天然材料和民间工艺的“原始气息”打动。之后,他遇到了自己最重要的老师——万曼。
梁绍基早年壁挂作品《孙子兵法》
1987年参加瑞士洛桑国际壁挂双年展(左二)梁绍基 (左三)万曼
万曼,保加利亚著名的壁挂艺术家,80年代到浙江美术学院(现中国美术学院)担任客座教授。1986年,梁绍基进入万曼的壁挂研究所学习。
策展人侯瀚如回忆,万曼初见梁绍基,就跟他说起这个年轻人,“来了一个很奇怪的人,他穿的很土,说话战战兢兢的,但是跟我讲了一天他的工作,这个人太有意思。”
多年后,侯瀚如才理解万曼为什么那么喜欢梁绍基,“这是万曼做为艺术家,对于另外一个艺术家真正的感受,真正的爱”。
万曼学过苏州的缂丝,爱喝绍兴的黄酒,尤其在创作上强调实验性——这极大激励了梁绍基创作的热忱。
1987年,梁绍基壁挂作品《孙子兵法》入选第13届瑞士洛桑国际壁挂双年展。1989年在(前)苏联里加的第三届国际纤维艺术研讨会上获创作的第一名。
他在1988年获得中国工艺美术大师称号,人们就说,“别的工艺美术大师都去建研究所、办公司,都挣大钱了!你不用过期作废。”这些路子他都没选,也没去北京成为一个技术干部,“回来浙江,才真正按我的心愿做艺术家”。
作品《易——魔方》,1988~1989
梁绍基1988年用丝布和干蚕茧做了《易——魔方》。作品在浙江美术学院大礼堂试装时,雨后的闪烁阳光透过小窗打在丝布上,产生了多重的虚晃投影,他想起《道德经》中的“惚兮恍兮,其中有像,恍兮惚兮,其中有物”,丝帛有一种虚静的美尽在其中。
“我觉得为什么不做一个真正有生命的、活体的纤维作品,这样就萌生了养蚕的想法,一边吐丝一边生成作品……”
《易——魔方》后来参加1989年的“中国现代艺术展”。
梁绍基从零开始学习养蚕,他关注的不再只是蚕丝这种材料,而是蚕吐丝的过程,以及这一过程所呈现的那种只有自己和它们共处才能体悟到的时间感。
他租用台州临海的老百姓房子当做蚕房,极认真向蚕农请教,常在蚕房的地铺上熬夜。
家蚕经过人类的驯化,吐丝量增加,对很多材料的适应性减弱了,梁绍基想让蚕在金属、木头上吐丝,必须强化蚕的免疫力,进行杂交,强化蚕的生命技能。蚕是极为敏感的动物,他去浙江农大、蚕种厂、西南大学蚕学宫学习和交流,老师说,“你对蚕的行为学了解得比我们还清楚”。
以活蚕吐丝创作,在艺术领域极为创新。一时之间无法归类,梁绍基一开始没有得到认可。
“在那种有点犹豫的时候,都是有巨人在精神上托着我,我的导师万曼以及我的母校。”
国清寺
梁绍基着迷于贾科梅蒂雕塑中瘦长剥蚀的形体,莫兰迪绘画中“信号的孤独感”,八大山人的高寒及徐渭的狂浪。这种趣味,也可以形容他选择的生活方式。
2001年,从台州壁挂研究所退休后,他把自己的家搬到天台国清寺脚下,起初住在农民房子里。
天台是佛教天台宗的发祥地。梁绍基告诉我们,国清寺不像一般寺庙有正面大门,它只有一扇开在旁侧的小门,非常隐逸。
“最早是80年代来天台山,到国清寺还是一条石头小路,我当时一下子给迷住了,那种隐逸的文化,万松幽深的静,等到我退休,我一心想去追问为什么天台能出这么多隐士?为什么寒山定居在天台山?”
梁绍基在寒岩
唐代诗僧寒山,隐居天台寒岩,和国清寺的僧人拾得是朋友,拾得会把寺院剩饭剩菜留给他,他以此维持生活。寒山的诗歌传到美国后,他被“垮掉的一代”奉为精神偶像。梁绍基喜欢抄写寒山的诗歌,多次去他居住的寒岩。
他有时傍晚到国清寺墙外,坐在青苔石凳上,聆听潺潺的溪流声,混杂寺院传来的晚课诵经声。
天台智者塔院
“生命的富足来自于独处,独处意味着当下”,2000年左右,梁绍基在天台智者塔院的小黑板上看到这句话,很喜欢,也惊讶于佛教的哲思竟然这么当代,他把话都手抄下来,一直贴在自己居住的小房间。
他钟爱智者塔院外一面长满青苔野草、石块参差不齐垒砌的墙,“呱呱叫,苔藓小草的错落有致,完全是自然造化,来到它面前像是读经一样”,他走长长的小路,一个人来数这面墙有多少石块,“数过好几次,数不清。”
天台梅雨季节的云
他喜欢登高看云,尤其是梅雨季节,闷雨以后,初晴时出现阵阵流动的云。他带着吐了丝的镜子去追云,拍成影像作品,云飘到哪儿,他就跑到那儿把镜子仰向天空,蓝天漾在镜面里,云穿行在镜面上蚕丝的间隙。
在天台山也不是完全的孤独,山中的朋友是国清寺的方丈、附近山里制作古墨的人、做乐器尺八的居士……还有时常来帮忙的蚕农、村民。
84岁的蚕农郑友文是台州临海人,退休前任临海市蚕农所所长。老郑回忆早期跟梁绍基在临海的往来,“他好奇怪的,经济效益也不高,吃穿都很差,但是决心很足,我一本桑蚕学的书,很厚,借给梁老师看,他比我看得还熟。”
老郑兴致盎然回忆起,他没退休时在临海种了一片苞米地,梁绍基把四五个国外的艺术家朋友叫到他的大棚里参观,一起吃苞米、拍照片,“那是很风趣的。”现在老郑依然会在蚕吐丝的那几天,专程从临海过来帮忙。
在“蚕我 我蚕”的展览开幕式上,天台山帮助他的朋友们几乎都到场了,梁绍基在开幕致辞时感激道:“常常有时候感到我是孤家寡人,但是那些朋友,我一叫他们都蜂拥而来,花力气的花力气,晚上帮我顶班的顶班……我深深地感谢他们。”
梁绍基形容开幕、接受一轮一轮采访,状态有点亢奋,等回到天台山,“把城里所看到的展览、所听到的东西都忘却,才能找到自己,气脉相通。”
年轻时梁绍基便开始看各类哲学书籍,先看加缪、尼采,再看海德格尔,他觉得海德格尔最难懂,自己远远没有读懂。
“但是我养蚕30年来,慢慢读懂了他的存在与存在者,我说一条蚕丝就是存在与存在者,人来到世上,就是留下那么一点蛛丝马迹。”
部分《蚕我 我蚕》展览现场图来源于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
文中部分图片由梁绍基和香格纳画廊提供
拍摄:梁绍基 林秉亮 陆军 冯礼辉 王闻龙 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