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并不是卡佛小说的爱好者,但是他的一篇小说《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在谈论什么》,题目起得真是精妙。我想借用一下:当我们谈论雕塑时,我们在谈论什么?不过,我不像卡佛那样指东说西,仅仅呈现一种迷迷糊糊的氛围。我的对象是一个具体的雕塑家,有名有姓,中国美术学院的老师沈烈毅。在我们的现实土壤里,雕塑一向有点吃瘪,从事雕塑创作的人自然跟着不受待见。如果你是书画家,又是什么画院院长、一级画师,被封为“大师”,或者自封为“大师”,性价比就够高了,用不着才华和努力,随便糊弄几下,掌声、鲜花、金钱全来了。书画无疑是农耕时代的产品,经过一种叫做“文化自信”的外包装,堂而皇之成为当下舆论的正宗,说明我们对待艺术的观念完全没有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我们对艺术的观念已经像石膏一样僵硬。
时间之轮滚滚朝前,体现在雕塑上可说颇为贴切。因此,关于雕塑的言说远比书画广阔和复杂。单从二十世纪初到目前的创作实践来看,无论在哪个方面——观念、形态、材料、制作等等,变化之大,令人目不暇接,欣赏者的趣味和眼光跟不上创作者,标志了雕塑的自由及开放,也标志了它的多种可能性。按理,自由是激发创作的前提,是艺术家苦苦追踪的爆发点。很多时候,艺术家为了艺术外部的原因,心甘情愿把自由交出去,一退再退,最终成为自由的敌人。
那么,我们谈论雕塑,该谈论些什么?或者,再缩小一些,我们谈论沈烈毅的雕塑,有哪些不能忽视的东西?我总是认为,文字对于作品的解释多半是隔靴挠痒,从来没有一个人、一篇文章、甚至一本书能够把一件作品所要表达的意思毫无遗漏地呈现出来。在某种程度上,人们通过文字理解作品,本身便已走偏。创作既然有赖直觉,如何欣赏需要依靠理解?然而,假设直觉也属于认知范围,它与理解就有接壤和交集的地方。换句话说,没有纯粹的直觉,也没有完全的理解——当我们面对艺术作品时,理解的深浅制约着直觉的强弱,直觉的能力修正着理解的边界。
从表面看,当下的雕塑家比任何前辈都拥有放任自我的权利,而实质上,他们似乎更加小心翼翼,更加受制于各种外部因素——除非你的目的是真正的自娱自乐。自由变成幻觉,幻觉变成牢笼,艺术家在自我幻觉的牢笼里沾沾自喜又惊恐不安。这是深刻的悖论。这种悖论几乎无法逃避,因为它是艺术家的天然的限制,正如我们每个人都有天然的限制一样。限制不是抽象的,尤其是艺术创作,在每一个具体环节都能触及到它。古典时期,艺术家遵从教条、规则和信念,对限制并无反感,所谓“带着镣铐跳舞”并非无奈,而是赞美。现代主义蓬勃兴起,“创新”作为唯一的主题,限制成了“创新”的对立面,属于必须破除的范围,“不破不立”,打破限制俨然变为激情的源泉。现代主义之后,“破”的对象逐渐消失,一切都可以做,做一切都不再激情四射——艺术家何去何从,又成了新的问题。
新的问题会辟出新的解决途径。说到底,艺术家自身的问题才是首要问题。外部环境千变万化,但是有关“艺术”的“制度”基本稳定。换句话说,在眼下,五花八门、鱼龙混杂的各类“艺术”里,“艺术”是否成立?是否还值得探讨?“艺术”的必要条件和充分条件是否仍然存在着上下文关系?是的,当我们说某样东西“像艺术”或“是艺术”时,肯定预设了关于什么才是“艺术”的前提,而这种前提,一方面是由各个时期的艺术家的创作所提供,另一方面又受到艺术家和欣赏者背后那个艺术机制的强力影响。梵高只要多活十年二十年,就能够享受到自己的艺术带来的优厚回报——如毕加索、达利一样。因为,梵高所在的年代,背后的机制压抑着“新”,而在他往后的年代,“新”就是方向,就是好。
回到雕塑,我想至少有四个值得注意的要点:一,观念;二,造型;三,材料;四制作。
我与沈烈毅多次谈及与雕塑相关的观念问题,有两点印象,一,他赞成雕塑创作的无限的开放性,认为雕塑作为一个名词,能够包容形形色色的表达。二,具体的雕塑作品应该有特定的指向——譬如他自己的创作,在美学意味上、材料运用上、制作工艺上等等,都有据可依。毫无疑问,我们对于雕塑的观念不是凭空而来的。罗丹之后,雕塑传统逐渐销蚀,观念更新的接力棒层层传递——请注意,更新的意思不是指后者比前者进步、高级和伟大,用毕加索的话说,艺术没有进步,只有变化。艺术家的源源不断的创作和艺术机制及时调整,两者共同推动了观念的变化。倒推一百年,沈烈毅的作品肯定无人问津,因为观念中包含着是与非的因素。在一百年前的人的观念里,从审美到物态,雕塑就是他们眼里那个模样,“是”以外,便是“非”。我得再次重申,观念的开放、多元,不证明作品更优秀,而仅仅证明个人化、特殊化一步步占了上风。从米开朗琪罗到贾克梅蒂,雕塑的观念的已经面目全非,你可以继续欣赏米开朗琪罗,但不妨碍你同时敬重贾科梅蒂。
假如说,观念对于艺术家的创作几乎是决定性的,余下的事并不会因此变得简单,例如造型。《太空之鸟》、《云门》之所以受到关注,并不在的作品的体量大小、是否抽象,或者雕塑语言达到了极致。在布朗库西和卡普尔做出这些作品之前,没有可以参照的同类作品,也就是说,他们在雕塑里首创了一种独特的造型——而且,造型本身从众多关系中分离和凸显,成了直接的欣赏对象。这里,马上便连带牵出另一个要点:材料。如果《太空之鸟》是石材,《云门》是木料,我相信,艺术家想要的一切效果全部作废。在我们时代,材料的运用是艺术家成功与否的法宝之一,许多不可思议、令人震惊的作品,皆因为科技发展提供的便利,新材料和新工艺的大量使用,刷新了我们的视觉方式——这上面,只能说明当代艺术家的一点小小的幸运。
不同的材料需要不同的制作。远古穴居人在岩洞里用红土画一只牛,当代人用相当复杂的工艺制作出超大型作品,性质上差异大吗?制作的工艺水平既与艺术家有关,也与艺术家无关。想一想,米开朗琪罗雕刻《大卫》,与卡普尔制作《云门》是一回事吗?沈烈毅说:制作工艺服从艺术家对作品的初始设想,是对艺术家的基本考核。实际上,艺术家的初始设想总是游移的和不确定的,最终的效果可能是相反的。譬如有一次,我参观杰夫·昆斯的展览,印象里全是眼花缭乱的精良制作,除此之外,似乎很难留下别的什么感受——我不认为,昆斯的唯一兴趣是精良制作。
还是以沈烈毅的作品来做案例为好,因为作品才是评价艺术家得体的尺度。两年前,我第一次看到沈烈毅的作品,眼前顿时一亮,不由暗想,此人够聪明,相对简单的材料,恰到好处的制作,迅速抓住了观赏者的视线,而且让观赏者回味无穷。我要指出一点,在我们这个国度,雕塑家在材料和制作上的天花板是显而易见的,新材料、新工艺的实际运用尚不显著,或者说,还比较遥远,留下的空间自然只是观念和造型。另外,中国雕塑家喜欢贴上自己的国家(民族)身份,试图因此额外加分——想想那些名噪一时的人物,哪个没有卖力地兜售过“国货”?这种策略容易变现,能够很快获得叫好声。沈烈毅避开了,用了四两拨千斤的办法,一下就翻过一道坎。树材、石块、雨滴、涟漪、水流,这一切都与我们的日常经验相合。问题在于如何转化,日常经验与艺术表达之间只隔着一层纸,多数艺术家无法捅破,根源是经验一直在流变,正如沈烈毅的涟漪、水流之类,将变动不息的事物用特别方式固定起来,就像琥珀那样,变成时间的结晶——瞬间固为永恒,这种提炼的能力并非人人具备。
人们观赏沈烈毅的作品时,一种叫做韵味的东西会充溢你的内心。在中国传统审美里,韵味被赋予的人文情怀非常特别。雕塑这样的空间艺术,如何使得韵味像绘画那样表达呢?沈烈毅所用的办法无非是在空间中利用平面——譬如水流、涟漪之类,没有平面,不足以刻画,没有空间,则成了绘画的俘虏。这是他的一个创举。尽管,中国传统雕塑有许多这方面的遗产,他却将其发扬光大,变为直接的审美对象。并且,他把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固定在坚硬的材料上,从而获得一种反差,韵味弥散开来,沁入人心。艺术的厉害之处就在这里,艺术家的厉害之处也在这里。顺便一说,在当下,沈烈毅几乎可以说是最有本土味的雕塑家之一。他没有把“国货”拿来做旗帜,只是在感受角度以及美学趣味上狠下工夫,观念上的个人印记反倒显得鲜明,造型上和制作上又体现了能工巧匠的高超。因此,他的作品能够跨越地界,跨越文化差异造成的疏离——许多爱好艺术的人都能进入,都能在里面收获愉悦,得到精神层面的享受。
李小山
2017·9·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