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与水、与风协奏,在坚硬质感上展现出亦动亦静的效果,呈现出坦然而自若的自然之境。在这里,花岗岩在沈烈毅的手中像平静的湖面泛起了涟漪。这种惊叹,首先显现在观者的面前便是强烈的对比,正如本次展览的主办方南艺美术馆馆长李小山所言:
“沈烈毅的涟漪、水流之类,将变动不息的事物用特别方式固定起来,就像琥珀那样,变成时间的结晶——瞬间固为永恒,这种提炼的能力并非人人具备。人们观赏沈烈毅的作品时,一种叫做韵味的东西会充溢你的内心。他把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固定在坚硬的材料上,从而获得一种反差,韵味弥散开来,沁入人心。”
来自杭州,生于1969年的沈烈毅,从儿童时期,便与水有着不解之缘,甚至有过生死之经历。沈烈毅曾经说,童年的生活充满着乐趣,特别爱看暴雨和台风来袭:
“雨打在窗上噼啪作响,远处的树林被大风吹得弯腰,然后又直起来,再被吹下去。大自然的神奇力量令我着迷,它就像一个根,是长在天地间一种潜移默化的影响。”
他与自然的亲密,使得他在后来的艺术生涯中完全地崭露了出来,如同一个孩子,在旷野之处,听那雨声,观那雨滴,那些泛起的波纹,如大音希声。
2017年12月24日,作为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历年平安夜跨年展的延续,“沈烈毅2017作品展”成为今年跨年之际的压轴展,是献给观众的年底“重量级”展览,说它重,一是因为艺术家本人的艺术造诣,二是作品的体量,其中部分作品按“吨”计量,以6吨的作品《囿》为展厅中最重,为完成本次布展,南京艺术学院美术馆4号厅,首次使用了叉车。此次展览总共选择了艺术家沈烈毅2015年——2017年期间创作的18件/组雕塑、装置,观念、影像作品。作品以动与静、重与轻、拙与巧的对立方式交互展示。
在《雨》系列的作品中,波光中满溢出的自然情怀夹杂着静默无声的动态,实际上传达出了现代人对自然和安宁的追忆,使观者卸下了生活于都市丛林间的疲惫和惘然,回归朴实平和的心境。此刻,它便成为了观者得以静思的载体,引发人们对自然的关注与体悟、对生活的探索与追忆以及对自我的观照与反省。
李小山在谈到雕塑时,认为作为一个雕塑艺术家,至少有四点值得注意:观念、造型、材料和制作。在他与沈烈毅多次谈及与雕塑相关的观念问题时,他对沈烈毅有两点印象:
“一,他赞成雕塑创作的无限的开放性,认为雕塑作为一个名词,能够包容形形色色的表达。二,具体的雕塑作品应该有特定的指向——譬如他自己的创作,在美学意味上、材料运用上、制作工艺上等等,都有据可依。”
两年前,李小山第一次看到沈烈毅的作品,就感觉眼前顿时一亮:
“此人够聪明,相对简单的材料,恰到好处的制作,迅速抓住了观赏者的视线,而且让观赏者回味无穷。沈烈毅用了四两拨千斤的办法,树材、石块、雨滴、涟漪、水流,这一切都与我们的日常经验相合。日常经验与艺术表达之间只隔着一层纸,多数艺术家无法捅破,根源是经验一直在流变。”
正如李小山所说,沈烈毅几乎可以说是最有本土味的雕塑家之一。他在感受角度以及美学趣味上狠下工夫,观念上的个人印记反倒显得鲜明,造型上和制作上又体现了能工巧匠的高超。因此,他的作品能够跨越地界,跨越文化差异造成的疏离——许多爱好艺术的人都能进入,都能在里面收获愉悦,得到精神层面的享受。
《铁壳船》古朴的木桌是传统的印记,曲折的木纹由自然细心雕刻;铁壳船意味工业的来临,其上的斑驳铁锈是刻画着工业与现代生产的尖锐符号。淡淡漪澜,时间与空间聚集其间。传统与现代、自然与人工在强烈的视觉反差中,随着铁壳船静默前行得以碰撞与融合,蕴含着特殊的意味,引人深思。
《囿》是个很值得体味的汉字——方方正正的四堵墙内是一个极富存在感的“有”字;可同时又有些无奈——即使拥有、存在,却受困于藩篱之间,动弹不得;或者也可理解为——因为过度的“有”的欲望,才最终作茧自缚。人在世间行走,往往都要被纷繁浮华、变幻莫测的现象所迷惑,不愿放弃自身的各种欲望,不甘心安于当下,以智慧之眼、平和之心洞察事物的本质。
在展览现场,艺术家沈烈毅在接受“凤凰艺术”采访时说,这件作品系列的灵感其实来自于儿时经验中对于假山石、假盆景的体验和记忆。沈烈毅说,当人们去制造这样的园艺或是盆景时,实际上是用束缚它的方式令其生长,它所呈现出来的“美”,是一种畸形之美,如同人们所饲养并驯化的金鱼,它体现的是人的欲望。欲望使得事物变形,脱离原来的自然之美,这种欲望不仅改变着我们周围的世界,也改变着我们自己,欲望有多强大,我们就会被扭曲得多厉害,如同束缚的绳子,越拴越紧。只有认清自己,以智慧及平和之心,才能真正从这个被扭曲的表象中看到事物的本质。
在这次展览现场,沈烈毅还展出了大量有关“天空”系列的作品。这些作品同样让人思考虚与实的关系,艺术家使用了“天安门”、“国会大厦”、“自由女神像”、“巴西基督像”等建筑元素,将它们抽离出来,成其为一个“空像”,然后将这“空像”置于“背景”的天空之中。按照艺术家本人的说法:
“作品中的建筑是虚的,只留下剪影的轮廓——我特意当把人类文明的附加性符号抛出,这样才能甩掉那些干扰项,引导观众看到更真切的自然,用心体悟天地、宇宙、星辰,让这些被遗忘的“背景”重现——这种视角的转换,抛却具象事物对人的局限,从而解放我们的身心和双眼,望得更远,看向本质。”
“天空”系列中最早的一件作品,在本次展览现场的观众面前亮相,它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钢板。艺术家发现了这块钢板,使用了切割器具,将“天安门”的轮廓切割出来,当人们观看这件作品时,天安门的虚像与锈迹斑斑的钢板纹路之间形成了某种关系。沈烈毅说,这可以让人们重新去关注、去思考这样一个具有厚重沉积的世界。在这里,历史本身已经变得渺小,而自然的力量,才是最为宏大,人类在自然的面前,一切都将消散掉。什么是实,什么是虚?自然、宇宙、世界才是实,附属于人类的,才是虚。在这里,政治本身已经变得了微不足道。
在这些具有强烈宗教色彩、意识形态色彩甚至是政治色彩的建筑物标签中,是否是一种对政治的隐喻呢?沈烈毅在谈到这个问题时说到,在“天空”系列的作品中,看上去是使用了政治的符号,其实它与政治并无多大关系,当然观众可以按照他自己的理解去看待作品背后可能的寓意。对于这个系列来说,跟其他的诸如水有关的作品,看上去差别似乎挺大,但实际上两者是完全想通的:它们都是崇拜自然,和反观人类世界之后的思考。
沈烈毅将“天空”的符号延伸进他的日常生活的物件里,我们可以看到在那些包装盒、证书、纸币、奖牌、海报、铁锹等等物品中找到那些我们熟悉的建筑符号。这些镂空的图案,与整个背景形成了某种视觉冲突,并在惯常思维里出现了某种不可知的连接和预期。艺术家特意使用了反差的手法,将具有中国元素的背景与西方符号、西方元素的背景与东方符号进行了对调。艺术,就在这不经意之间流露出痕迹来。而这次在展览现场,艺术家使用了大量的卫生卷纸,排列成一个巨大的矩阵,上面的每一张纸上,都留下了这些建筑的痕迹。沈烈毅说,政治就如同我们的生活一样,它们为我们所创造,也同为我们所服务,也同为我们所消耗和消费。
政治消费主义。艺术家似乎在这件作品中试图表达这样的一种观念,它既是一种低值易耗品,同时又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消费品和使用品。它既是沉重的,关乎人类社会的问题,同时,它又是如此微不足道的日常事物,一个人造物。沈烈毅认为边界都是人为塑造的,它们成了条框和界限:
“但如果我们把个体置于整个人类发展或是宇宙中来看,甚至把历朝历代的国家放在历史长河和天地之间来比衬,它都是极为渺小。我们苦心觊觎的东西,终不如放眼望去的宽广。天地是一体的,世界也是一体的,只有看到“一同”才能淡化眼前的对立与冲突、利益与争执。而从每个剪影中射出的相互交织的光线,也暗示着国家间的联系与交融。”
正如他在使用纸箱中所做的那样,在纸箱的最底下镂空出那些积聚着人类不同文明和文化沉淀的建筑符号,使外部的光线照射进去,最终,它们在同一个箱子的底部成为了时空上的一体。在这里,文化的边界是消失的,是连续的,是一体的,人类不再有地域之间的区别,一切都处于同一宇宙之下,而这正是人类世界在自然中最终的归宿。也正如艺术一样,这里没有语言的隔阂和界限,它们通过一种直觉式的感官进行流通和交流,它们是属于基底的,是属于人类所共有的。
但在这里,自然的宇宙,又高于了人类的世界,如在天空之中俯首观看着人类的一幕幕戏剧的开场和落幕,它并不为之动容分毫。人们似乎只有抛掉那些由欲望所塑造出来的界限和分别,才能真正洞察到世界的本相,也才能真正通往自身生命的心灵归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