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简圣宇
第一次观看韦俊平的水彩画,笔者就被其深深迷住了。那种色彩明快、表达强烈的情绪洋溢在画作中,具有一种极具美感又难以言状的迷离美感。笔者在欣赏时,正想品评一番,却发现自己欲辨已忘言:论其取景,仿若印象派如梵高笔下那般巧妙地抓住对象刹那间的微妙光色,同时却又不失之于印象派的粗粝,而是具有摄影一般的美感,然而其画面仍是水彩的韵味;但倘若说是水彩,却又带有水墨淋漓畅快;而精到的写实与率性的写意在同在一幅画中彼此共处,却又交融为一,相得益彰。论其风格,乃变化多端,《风味店》(2003年),《渡口》(2008年),《繁忙之后》(2008年)等画作风格为传统式样,与苏格兰画家伊恩•列德瓦(Ian Ledward)的建筑水彩画走的是同一条路,在《细雨催新苗》(2012年)、《古寨新绿》(2012年)等画作中,则承袭着导师黄格胜中国画的风范,而在《如茵的池塘》(2012年)、《奶奶的菜园》(2012年)《绿荫》(2011年)等画作里,其中展现出的飞舞线条与纷呈色彩,有一种超越了美国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波洛克(Jackson Pollock)的张扬之美……这些画作让我惝恍迷离,一时间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对之加以确切的描述了。让我禁不住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欲想细究这位画家是如何创作出这样造景奇妙而又气韵生动的水彩的。
一、淋漓背后的赤子情深
关于作画时那种畅快淋漓的感觉,韦俊平描述说:“只要是让我感动的景物,我就尽情地挥洒,让水色自由地冲撞、流淌、交融,那种快感是局外人无法体会到的……透明的色彩,永远无法事先预料得到的画面效果,矿物质颜料在颜色干透之后沉淀而产生的厚重感,刀片在画面上刮出细节带来的快意,白色块发出的耀眼光芒,就连在焦虑的心情中等待水彩纸干透绷紧的感觉都让我着迷,这就是我爱上水彩画的理由,很简单。”
王充在《论衡•自纪》中提出过“各以所禀,自为佳好”的观点,而曹丕则在《典论•论文》中发挥为“气之清浊有体”一说。笔者认为,韦俊平选择水彩画作为自己专攻的画种,绝非偶然,这是因为水彩画恰好契合了他的个人气质。他发现水彩有一种独特的魅力,因为跟油画、水粉相比,水彩透明而画面很清新,但又并非能够让人一览无遗,而是变幻莫测,引人思考。正是这种通透与奥妙结合为一的特性,让他一下就喜欢上了水彩这种画种。韦俊平笔下的水彩画既是他功力的体现,在具体成画时又有可遇不可求的特点。画作的整体布局和具体落笔,是创作者精心构思的结果,但一幅水彩画作最终呈现出的效果,则要等到它干透时才能看到。韦俊平的人生画卷何尝不是这样,他一如老农一般耕耘不辍,在自己的一方天地播下希望,默默开垦,细细育秧,珍视每一寸山石间的可耕之地。但接下来庄稼长势如何,收成如何,他总怀着惴惴以谨、勤恳谦逊的态度。
韦俊平才华横溢,但当年高考却曾历经波折,这也使得他对在艺术的象牙塔沉心学习的机会倍感珍惜。工作后依旧不改其冲劲,见缝插针地利用各种零碎的时间来学习和创作。他常常是把作品往画架上一挂,就可以在画前坐上半天。有时他画到深夜一两点还非常兴奋,等人躺下准备休息了,思绪却总在画面上,久久难以入睡。他的导师黄格胜曾打趣说,他这人憨厚得有时都觉得有点木讷,同时也不禁赞叹他的勤勉,说:“就连我这个号称非常勤奋的人,也不得不由衷佩服。”
笔者翻阅他的随笔《我的2011》,得知他在春节大年初九那天早上,当整个城市还在沉睡时,就已翻身起床,穿过寒气逼人,只有路灯发出暗淡的光亮的街道,跑到自己的画室琢磨他的画了。而头天晚上他是画到凌晨1点才回家的,早上6点醒后,心里一直惦记着昨晚画作干后的效果,以及应如何往下深入,结果再不成眠,只好干脆起床直奔画室。读了他这段记叙文字,有一种蓦然的感动,既为他,也为那些漓江画派勤奋的画家们。因为在笔者研究漓江画派画家们的过程中,发现这种兢兢业业,克勤克勉的精神,既是他们的共性,而在每个人身上的表现又各具其韵。一位位画家其人其风在我的眼前聚合起来,仿佛一串串音符,构成了一曲华美的乐章。人只有对自己所从事的行业怀有深厚的感情,才能在其中有所成就。因为成就来源于不计成本的全身心投入,投入涔涔的汗水、泪水,不断磨砺才能铸就“宝剑锋从磨砺出”的气象。
绘画的核心问题,除了“怎么画”之外,还有“画什么”。题材的择取对画家风格的形成具有重大影响作用。如,漓江画派领军人物黄格胜对桂北山水和壮乡风土人情题材的真挚热爱,也使得他的作品洋溢着宏阔大气的壮乡情怀,从长卷《漓江百里图》,系列小品画《漓江百景图》,再到当下的《壮锦》,皆如此。远的例子又如高更对南太平洋塔西提岛(Tahiti)的岛民原始风俗和信仰的执着观察,成就了他在以此为题材的《塔希提妇女》、《游魂》、《我们朝拜玛利亚》、《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等系列作品里展现的浑厚拙朴风格。
整体观之,在2011年之前,韦俊平还在自己风格的艰辛探索期,他的《雾锁蕉林》(1995年)、《阿花》(1995)、《秋高》(1997年)、《陌生人》(1998年)、《回忆》(1999年)、《月光曲》(2001年)、《幻想》(2001年)、《好年景》(2001年)、《企沙之晨》(2002年)、《良田如镜》(2002年)、《繁忙之后》(2008年)等画作,走的是不同的风格。或偏重于写实,或追求印象主义样式的刹那感觉,或展现出超现实主义风格,或表现沉甸甸的乡土情怀……虽然可以其题材、手法的丰富性,但也有失之于零散的问题。他也为此问道于导师黄格胜,导师说,风格不源于刻意追求,而是在画家长期的创作过程中自然而然形成的。这其中必要有所悟,有所择,而无论如何,寻找自己精神的着力点是非常重要的步骤。后来他醒悟到,他的乡土深情正是他取之不尽的创作题材和精神资源:“因为我生长在这里,所以我觉得这里最美;因为这里最美,所以它在我梦里;因为它在我梦里,所以它在我画里。”
韦俊平的故乡是都安瑶族自治县,都安地处大石山区,属于岩溶地貌,山势雄奇多变化,一路山坳蜿蜒起伏、曲折跌宕,村寨、乡田、洼地星罗棋布,灿如繁星,同时也是国家级重点扶持开发贫困县,山多田地少,众坳夹僻壤,碎石嵌田间,人民生活不易,终日劳碌多为生计。故乡这种自然的壮美与生活的困顿艰辛,构成了韦俊平对家乡的复杂而深沉的情感。生于斯,长于斯,何不就地取材,将自己最熟悉,最热爱的故土着墨于笔下,将记忆与现实化为架上艺术的片刻永恒。于是从2011年开始,老家成为他绘画的主题。
诗人汤松波赞叹韦俊平《老家》系列水彩画说,他的画在理性的苍凉之外,包孕着生命的温热。 诚哉斯言。观韦俊平近年来的水彩画,总能品出一股浓浓的乡愁。因为他最熟悉、最执着于他的家乡,那儿每一处乡井,每一寸土地都存留着他曾经的足迹和至今历历在目的酸甜回忆。他说他画家乡是用了真感情的:“上学走过的山路,挑粪水种过的地,老旧的母校,脱得光溜溜游泳过的池塘,绿油油的菜园子,哪个不是我熟悉到可以默写的程度?”“有时画着画着,自己又好像回到从前,自己好像就在画里。有时画到一半,要停下来用很多时间去回忆以前的某个事情,好久才回过神来。”拳拳赤子之心,皆寄予笔端。把深深铭刻在心的记忆,感怀于胸间的真切情感,化为笔端的颜料涂抹、线条风韵,再基于多年的艰苦技法探索,哪能不成佳作。
单纯的西式技法,无论是传统写实还是现代的抽象表现主义等,在表现中国本土审美趣味和营造意境方面总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而国画最适合表现气雾迷蒙的中国南方,也最能寄托乡愁,韦俊平以墨入水彩,或许也源于这个原因。洋溢在他2011年的《细雨温柔》、《尤闻织布声》、《山为邻》、《回家路》等画作,2012年的《奶奶的菜园》、《往事》、《细雨催新苗》、《从前的小路》、《炊烟袅袅》等画作之中的,是他对这方土地的思念、体悟和感恩。特别是2012年创作的《留守》和《牵挂》这两幅作品最能打动人心,画作的老人与罗中立的《父亲》有着共同的深情,却有着不同时代背景下的期盼。其中的《留守》在2012年拿了第十届全国水彩粉画展优秀奖,画中老人独坐屋里,身单影只,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全神贯注地在思考些什么,但其实更多的是在挂念着在外地奔忙的年轻人们。
据韦俊平介绍,两幅画的主人公都是以他的爷爷为原型。年轻人基本都外出打工、就学、就业了,只剩老人和幼童在还留在家乡。他着墨于此,即是表达了自己对这些留守老人和儿童现状的关切和思考。两画中,《牵挂》更能打动我的心,该画作为《留守》的姊妹篇,更像是镜头推进之后对老人的特写。老人脸上被时光无情刻下的一道道深深的沟壑,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生活的磨砺和岁月的沧桑。他曾经硬朗得像一颗松树的身体,但如今已显出几分佝偻,由于嘴里只剩下了几颗牙,嘴巴和腮帮都有些发瘪。一旁的墙上记着“猪1020元”,以及家里人的电话号码,仿佛老人忙碌之余,暗忖年底猪卖了,孩子们也该回家过年了吧。
他在散文《山路弯弯》中提到,往昔读书时,他老家离村里小学有40分钟的山路。由于家里穷,小学三年级之前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光着脚上学。他至今还清楚地记得脚板踩在被太阳晒得滚烫的山路上的感受,以及在山路上奔跑时脚趾甲被石头踢翻的痛楚。后来的乡中学离家16公里,周末要走4个小时才到家。为此,他自带伙食,吃的是又粗又硬的蒸玉米饭。菜和饭放在一个铝质饭盒里,经过两个多小时的高温蒸煮,青菜早已变成了汤糊。爷爷心疼他,不时送来些黄豆和烤红薯,于是的每次到来成了他最幸福的时候。如今的他在邕城的高校已经初有成就,夜色斑斓中想到爷爷,以及那些留守在乡间老人们,感怀之下才有这两幅如此动情的佳作。与早年偏重于西式写实的作品相比,两画也是以写实为骨,但手法上却超越了之前单纯的西式水彩笔法,色彩的调用、意境的营造,以及人物与背景的水墨融合,都达到相当水准。作者的情思感怀与画作所表现的形象浑化无隙,形神相偕,画作情意直达人心,观之让人动容。
二、迷离水彩中的奇幻妙境
在《庄子•天地》中有一则寓言:“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为了得到象征着“道”的“玄珠”, 黄帝派去代表智者的“知”、代表视觉极佳者的“离朱”、代表能言善辩者的“吃诟”,但都无功而返,唯有将有形、实境的“象”与无形、虚境“罔”结合起来的“象罔”,才能把握那玄妙而又不脱离现实的道之妙境。
细细琢磨这则古老的寓言,以之反观韦俊平的绘画,就能得到一种哲理上的启发。韦俊平在其画作中创造了一种以写实精神为筋骨,以自由写意为形迹的玄妙画法。此画法一方面避免了拘泥于写实手法可能导致的死板呆滞,能够超乎物外,随物宛转;另一方面,又避免了大写意那种“道”与“技”被割裂,激情有余而构图随意,让人不知所以然的毛病,能够妙造自然,神与物游。此画法把有形与无形,实境与虚境结合起来,创造出思与境偕美妙氛围,其实处情真意切,让人倍感亲切而可近,而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此一来,象罔得玄珠矣。
在取景上,韦俊平别具一格,以一种老练的摄影师式的独特视角观察这个世界的一个个画面,他的画作《回忆》(1999年)、《风味店》(2003年)、《无痕》(2011年)、《细雨催新苗》(2012年)等,呈现在观者目前的画面感,让人联想起老摄影师快门下的镜头变焦、景深和视角择取,以及曝光效果,但他的画作又绝非照相写实主义那般纯客观描述。照相写实主义往往给人阴郁冷漠,自我隔绝,缺乏激情之感,而他的画作则蕴含着浓浓的深情。如其画《牵挂》(2012年)就像是对一位沉静老人的特写镜头,而《往事》(2012年)则有近、中、远层次分明的光影美感,而且它们都并不局限于对老人、狗儿的具体描画,而是借此寄托画家对故土的那份怀念、思索和期冀。他的水彩画,一言以蔽之:随性却不随意。 抽象表现主义艺术家波洛克是随意的,他信笔涂抹,因此其挥散颜料为点线的作画过程缺少了绘画最核心的支撑——主体性。而韦俊平的随性则透出一种庖丁解牛式的老辣:其自由奔放的落笔,源自多年积淀的历练,是一种基于沉稳的率性而为。
黄格胜先生曾观察过其风景写生过程,只见他先是凝思静气地仔细观察对象,待一经构思成熟,即醮水合彩,放笔直下,冲染点剁,一气呵成。其水彩画用水用得灵活、精准、大胆,潇洒的水与色的冲和流淌形成的造型和肌理,使画面非常生动鲜活。
近几年里,韦俊平把墨汁和水彩颜料混合使用,这并非是他要刻意在技法上做些与众不同的创新,而是跟导师黄格胜学习国画山水多年,不禁耳濡目染,忍不住想试一下水墨效果的水彩。就这一“以中化西”的尝试,顾伟玺曾称赞说,韦俊平的水彩画艺术成就,直以中国文化精神和艺术方式“改造”了水彩画,拓开了一片新的艺术天地。
韦俊平在创作中逐渐认识到,墨汁那种高级的灰色调和流动变化是水彩颜料所无法实现的,自己的画作要想获得自由洒脱的境界,就必须在用料上有所革新,于是他大胆“越界”以墨色替代水彩煤黑颜料,还尝试将丙烯颜料和水墨调和在一起,在用料上不拘一格,但求落笔畅快淋漓。在作画时,对调和颜料的水的控制显得尤为重要,水份与颜料比例的搭配的差异,将使干了以后的画面呈现出不同的效果,而在水彩画中引入中国画的用墨,则能够更加自如地控制墨色的浓淡清重,让画面具有流动的韵律感。国人历来讲究水墨与用笔的联系,元人陈绎曾就在其著《翰林要诀》提到:“字生于墨,墨生于水,水者,字之血也。”在陈绎曾那里,水被上升到书法的“字之血”的高度来论述,被之视为笔墨的关键因素。韦俊平在此是以一种让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将华夏传统与欧陆艺术巧妙的结合在一起,于水彩之中蕴藏水墨情怀。在他的《醉意》(2011年)、《好乘凉》(2011年)、《过年》(2011年)、古寨新绿(2012年)等作品中,都能看到这种以墨色替代水彩煤黑颜料之后彰显出的浑化美感。
在回顾昔日美术班的林德权老师时,韦俊平称赞林老师当时示范画的水粉和水彩作品“普通的描绘对象却暗藏着精心的构思;随意的涂抹实际上是胸有成竹,信手拈来”。其实这句话在笔者看来,也适合用以评价韦俊平。在他的画作中,需要画龙点睛的地方,细致入微,而整体造境则飘忽若仙,仿佛在梦幻中所见的空灵世界。如《桂北小景》(2011年)中,背景的房屋结构严谨,以写实的手法绘出朦胧的形貌,而前景的栅栏以写意的数笔涂抹而成,中间的树木则在虚实交错的点染中将全画渲染为一种雾气缭绕的妙境。让人想起张大千泼墨泼彩山水画中那种细笔与泼墨相结合,浓淡干湿中显出氤氲蓊荟的奇幻景象。
纵观韦俊平的水彩画,从早年的作品到新近的如《苗寨晨曦》(2011年)、《古寨新绿》(2012年)等,有一道颇为清晰的脉络,即在岁月的磨洗下,其画面更富意境化,渲染愈加成熟洗练。早年比较关注物象本身,如《阿花》(1995年)等,还比较关注对物象的摹写塑形,但在后来的《回忆》(1999年)中,就已能看出他对自己既往构图已有重大突破。到了2011至2012年,随着他对水彩的体悟渐次深化,逐渐从重外观、抠细节的局限中跳出,变为追求对整体光影、对刹那间心灵感觉的捕捉。这反应到画面上的是更为豪迈的笔触、更加自信的水份运用。诸色大笔涂抹,在纸上互相冲撞、混合的尺度把握得相当精妙,随物赋形,交接自然,给他的画作盖上一层流岚氤氲,画作既有水彩的斑斓,又有国画的灵动,营造出一种水性柔畅的飘渺梦幻之美。孔子所谓“随心所欲而不逾矩”一语,或可借用来形容这种洗练的绘画手法。可以预期,韦俊平在接下来的磨砺和探索中,还将在现有基础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创造出更潇放空灵而又骨气端详的作品。
【作者简介】简圣宇,男,南宁人,广西艺术学院人文学院艺术理论研究所副所长,艺术学二级学科“艺术理论与批评”学科带头人,博士,副教授,硕士生导师。长期从事艺术学理论、漓江画派理论建设、非遗保护等方面的研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