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殷智贤
来源: 豆瓣网http://www.douban.com/group/topic/6946124/
勘書春雨靜(水邊石上,冷依煙雨,時有幽人問) 2009-06-15
朱叶青的脊柱受过伤,永久性的,但他却有一双强健的翅膀,飞向任何他想抵达的地方。
我第一次见到朱叶青是经朋友引荐,朋友引荐的理由是此人写得一手好文章,你可以找他约稿。时年2001年冬。
那是在中粮广场的星巴克咖啡馆,他高大的身躯背向窗户时形成了一个厚重的轮廓。他身边带着一台手提电脑,
他说他经常在星巴克写作。彼此就着些无边无际的话题,推移着时光。内容忘了,只记得好像谈得不错。
向朱叶青约稿只有一次,是约他写门。稿子拿来,却不好用,原因只有一个:写得不通俗。像我编辑的这本家居杂志不宜这样深沉地和读者说话。
这稿子一放就是几个月,朱叶青不好意思催,总是旁敲侧击地说:“你们稿费真高呀!”作为一个以卖文为生的人,这句话说出来合乎情理,在我听来,就总觉得亏待了他。
后来那篇稿子我只用了1/3。我也是写字的,深知对于写字的人来说,每一个字都是对自己血肉之躯的消耗,写出来,生命中有一部分就损掉了。糟糕的文字丢掉不可惜,那一定是作者身上污秽之物的转移,但美文弃掉就可惜了。
这样想,从那以后就不再向朱叶青约稿了。彼此的交往本来就不多,这一来就更少了。他又长年不在北京,彼此的联系一度中断。
其时,理想主义的朱叶青已经做了18年的无业游民,而且继续无业,继续游荡。
他回北京时偶尔的见面中,我问起他以什么为生,他豪气万丈地为自己在这样一个年代还能卖文为生,在我面前流露出不小的得意。
朱叶青的收藏相当驳杂,从辽宋金夏的古瓷器,到何震的印,不仅是历史价值极高的文物,也是艺术价值极高的精品。
我对于在古董鉴定上真正能够掌眼的人有一种发自心底的叹服,穿越时空的迷雾和另一个时空照会的本领需要生命具备充足的能量,单薄的生命经不住这样的千年之旅。这个人真的要够厚,够沉,够重。
我的编辑拍了他的家回来,看起来不错,家如其人,简单,但经得住岁月的消磨。案上那只南宋青瓷应当是一只珍品,没有被供起来,就那样自然地放着,像是一个相识多年的故人,彼此已经不需要交谈,甚至都没有注视,只是相伴着。
朱叶青的家给我只有一个感觉:静。
静到沉的地步。这和那些老家具无关。很多人都用老家具,但都没有朱叶青的家这样静,这样沉。
但众人眼中的朱叶青又是何其的动荡不安!
朱叶青经常飘在外面,他说他从来没想过居住的问题。他曾经一年内搬过13次家,到他读弗吉尼亚•沃尔芙的《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时,心中忍不住连连应和。
他一直没有一处“够用”的房子,从20平米的小屋到后来借住的300平米的别墅,于他而言,都是不够住的,所以他总向外跑,不仅向屋外跑,亦向城外跑。
因为生于杭州,长于南京,江南总是最牵系着他的心,他的审美、他的情感的生发地总是和那片土地有着甚深的渊源。朱叶青去江南,如同从前厅去到后院,回北京,也无非是厅里来了朋友,他得从躺椅上起身,走到前厅去迎。他把半个中国都住了,而且在这半壁江山里住得气定神闲,这样庞大的格局住定一间小屋子还用动什么声色?!
朱叶青几乎没有在人前流露过伤感,这话我没资格说,毕竟交道不多,但他的老朋友们也说没见过。但一个人总会有伤心的时候,不知此种时候,朱叶青如何排遣。反正他留在人前的样子总是相当的积极乐观。
后来的几次见面多在晚上。如果今晚的聚会中开车的人不是他的朋友,他便知道可能没有人送他回家了,于是他会骑车来。
那辆车是他的伙伴,多年来他骑着它穿梭在京城的大街小巷。每次在夜色中与他告别,见他骑上那辆车,便想他在风中还要再骑上七八公里甚至更长的路才能到家,这样的日子如果放大十几年,这个人真的是风流——随风飘流。
事实上,朱叶青真想去挣钱是不困难的,以他在陶瓷鉴定方面的精深造诣,仅仅去给人掌眼,再倒倒古董,不仅可以混得衣食丰足,当个富人也不是不可能,但他却让自己始终住在清贫里。清贫于朱叶青如同一杯茶,初饮尚有苦涩的味道,再饮渐渐有些甘甜,再后来他乐得享受清贫的芬芳。
朱叶青这样风流地过着,没有必须明确的人生目标,没有必须完成的任务,没有稳定的收入,没有固定的作息时间,也没有清楚的身份。这些世间人多少都会有几样的东西,朱叶青一样都没有,他用所有这些可以换钱的东西换取了一样事情:自由。
朱叶青依着他的本能过着不受任何牵累的生活。20余年沉浸于哲学、宗教和陶瓷鉴定,又有几年去钻研中国的古董家具,又有两个月跑去研究印章。这样的散漫,没有任何定式。
朱叶青做学问和做文章有一种霸气,对于任何虚伪的为人态度或不严谨的学术观点,他若有兴趣,便仗笔痛喝,十余年来得罪的人不少,但他也因为这样一种风格赢得了一班真朋友,这些人不因他是一介布衣轻看他,相反,大家都说他活得真,而把他当作稀有物种去珍惜。
这个世界能活出风格的人已经越来越少了,大多数人都在别人给定的程序里安排自己的生活,因为这样即使日子过砸了,他也不是唯一的那个。偏偏朱叶青不吃这套,他担负起对自己的所有责任,而且不曾交由旁人分担过。
在他47岁这年,他终于接受了一份工作:中国美术学院陶瓷系副教授。
我开玩笑说:“梁山泊造反十八年,最后还是被招安了。晚节不保啊!”
但朱叶青永远是朱叶青,这个教授做得也是别具一格——不备课,没教材,甚至没有必须讲和不必讲的分界。王澍说:“他就是来做有所为的人不肯去做的事。”
瑞士苏黎士大学的琼安•戴维斯教授的研究成果显示:水有流动的欲望,如果被装进瓶子里会感到忧伤。我问朱叶青,你也这样吧?他回答:“是。”
人要成为什么的时候,生活也只好成全他。元朝人刘致的两句词总是令我叹息:“闲,天定许;忙,人自取。”其实何止忙与闲!
朱叶青很喜欢清朝大学者沈寐叟老人的两句诗:“蓦地黑风吹海去,世间原未有斯人。”他常常觉得自己死后不知会往何处去,对于生,他亦不都当作真。如果世间的生命是每一个魂魄在此时此地的投影,我愿用这些文字记录下一个叫朱叶青的生命。在这个名闻利养轻易便能捆缚人身心的年代里,有一个人一直把生命交付给了自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