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远辉

一

在我的心目中，我是一直顽固地把林继昌视为诗人的。这不仅是因为他从事诗歌创作，他的诗人本质，还因为他忧郁的眼神。

我和继昌相识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们一起摸索写现代诗，一起编诗歌小报，一起发表作品。那是个诗情燃烧的年代，民间诗歌活动、诗歌社团、诗歌小报纷纷登场，一时风起云涌。大学毕业回到家乡教书的刘子乐也激情澎湃，张罗成立了“啤酒花诗社”，又油印（后来铅印）了几期“啤酒花诗报”。我和继昌，还有何雄华君成为诗社的主要成员。其实，我们那时都散居四处：我在广州，子乐在普宁，雄华在深圳，继昌在粤东汕头。那时路途遥远，交通十分不便，电话难打，唯有靠通信联系。在这样的条件下，诗社和诗报竟然坚持了几年，实在是很不容易的。可以说，正是诗歌，把我们之间的情感紧紧维系在一起。对诗社和诗报，出力最多的，自然是子乐和继昌。他俩性格恰好互补；子乐浪漫冲动，兴奋地在前面鼓动张罗；继昌沉稳缜密，平静地在后面筹划运作。继昌予人印象是平和的，亲切而随意。朋友们坐谈时，大抵由他来执壶沏茗，分置瓜果点心，照拂往来。他的细腻与良善处处可见。交谈时，他大抵是轻声细语，舒缓柔和的，极难见到他长论与雄辩。他的儒雅与宽仁时时可怡人心。但诵其诗，品其文，却可以发现，他有截然不同的另一面：思想睿智，心态孤峭，语言锐利……他将自己成功地处理成两种形态：日常生活中是常态的，平和流俗，水波不兴；诗歌文章中则是异态的，敏锐傲啸，意兴遄飞。平和儒雅的外表下，是一颗孤独骄傲的灵魂，他的内心世界永远是旷远萧疏的。而这样的心灵难免忧郁和感伤，不经意间，深藏着的忧郁，也会被眼神轻轻浅浅地泄露出去。敏感、唯美、感伤、惆怅、忧郁……这些字眼里所包蕴的物质，可以将一个庸常者改变成善感的诗人；而一个诗人，不可避免地要终生携带上这些摧折人的字眼。二十多年过去，岁月的流水并没有将继昌眼神的忧郁带走，相反，随着艺术世界的不断扩大，它更显别样意味了。

有什么样的眼神，就会有什么样的世界。继昌具有很强的艺术感知力。多年来，他的不安份的灵魂，他不断求道问禅的心灵，使他在多个艺术领域里不断求索。他穿越时空的诗人之思，帮助他在生命、社会与自然之间寻找交汇之所，帮助他在传统与现代之间寻找契合之点。中医药典、佛经、哲学……他皆兴趣盎然地涉足；茶道、园艺、美食……他亦美美孜孜地赏鉴揣摩。二十多年过去了，不经意间才发觉，继昌身上又多了几条艺术的“绶带”：美术评论家、小品散文家、油画家……这真让我感叹不已。我虽然知道，艺术是相通的，但以人之有限精力，而能四处旁猎，四处开花结果，我自愧弗如，所以更要赞叹继昌的艺术天份和他求索之心的孤直劲峭了。

 

二

继昌曾出版过诗集《断崖•梦》，收录的全是他创作的现代诗。粤东潮汕地区的古体诗词创作风气颇盛，诗词社团长期兴盛，后学继承者络绎不绝。我认为，这和那里淳朴民风以及传统文化观念的植根民间有很大的关系，也和那里的方言保留大量古音古词，易于解决用韵声调的难题不无直接关系。所以，在那里，写现代自由体诗，赢得乡人的尊重，产生相当影响，或许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所幸，那里创作现代自由体诗的诗人层出不穷，他们面海临风，引领时尚，及时引进文学新潮新风，掀起现代诗歌创作的浪潮，让汕头一度成为广东现代诗歌创作的重镇。继昌即是其中的主要骨干，是青年诗人中的佼佼者。他不仅致力于创作，还倾力组织了多次诗歌沙龙、诗歌采风活动。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继昌主持汕头市青年文学协会，组织青年诗人、作家们进行了一系列活动，影响至今，仍有人不时提起，喟叹缅怀。

继昌的现代诗创作，似乎在上世纪末戛然而止了，进入新世纪以来，兴趣完全转到了美术评论和油画创作上。我不知道这根本的原因究竟出在哪里，想来，这自然和他兴趣爱好太广泛是有联系的，也和他人生阶段的觉悟有关。就继昌而言，写诗的历程就是不断灵悟的过程，不断安妥心灵的过程。正如他所说的：“在我的写作中，诗一直是内部世界和外部世界寻找对应同步的印迹。个体生命从无序到有序，中间要经历过无数次痛苦整合，写诗的目的即为实现最后达到的那种大体上的安宁状。”由此可知，继昌诗歌创作的旨趣追求了。

这般的旨趣追求，无疑，诗中便有了参禅了悟的味道，有了虚空澄怀的感受。古人言“圣人含道映物，贤者澄怀味象，至于山水，质有而趣灵”，追求的正是生命个体对自然景观的独特非常的证悟。读继昌的诗，古典的况味，现代的意识，与山水意象、诗人寥落空疏情怀，紧密地揉合在一起，表现了诗人独到的生命体验，传达出诗人在烦嚣中力图挣脱羁绊，进入明净澄远境界的心绪。《太虚之屋》《中国的古鱼》《人荷》诸诗，皆可归于此类。

继昌创作诗歌走的是内省的路子。内省，即是回光返照自己的内心世界，并用心灵之光去烛照外界。这类诗所呈现的意象，外在景观大多变异，为诗人任意取舍、拆解、拼合，成为心象的表现。其表现特征，一是内视，披露心境与心态，表现内在的体验与感悟；二是冥思，神游八极，在特定的世界里，任思绪翻腾卷曲。继昌的《神游》《黑色之流》《雨幻》《远山》诸诗，内省的特征都十分明显。

着重于表现内省，这和诗人的诗歌观念有内在的联系。在我看来，优秀诗人都不可能缺少对内省的自觉追求与合理运用。诗人着迷于诗，诗人不同于小说家，就在于诗歌的独特性、不可替代性。诗歌的独特魅力并不局限于语言层面，语言是诗的敌人，也是诗的工具。诗歌的独特魅力在于它通过语言的奇妙表达，构想了一个诗性世界，一个诗人无限憧憬的虚幻世界。诗人正是为了通达诗性世界而写下一行行的诗。一个不懂得冥想，心灵中没有构筑起自己憧憬的诗性世界的人，他写下的必定不是诗，而仅仅是分行文字，是散文的分行，或者是口语的呻吟。聪明的人可以把分行文字写得很佻皮、机警、布满智理的味道，而只有那些有“灵”的人，才能创作出诗来。诗必然是由“灵”引导，通向“灵”的世界。因此，我们才说，真正的诗人是用心灵写诗的，也是为心灵写诗的。这正是为什么诗歌和哲学、宗教、山水、美术更亲缘的原因。在人生繁艰漫长之途，是诗歌让我们的心灵皈依。智慧的诗人总是让诗歌再简单些，再朴素些，因为简单和朴素，才能让心灵真正了悟、真正澄明。

“一条路被我无意拉长/荒村远成孤岛/如你超脱凡尘/地球变成一只泥苹果/你从不轻蔑/也从不染指/却永富于高贵的启示/芳踪烁烁//这时我的一次沉思/便暗示着一次堕落/该去流浪呢/月下之路全是光路”（《孤独》）这首诗诚如标题所示，写下了诗人孤独的感受。但是什么让诗人孤独？正是诗人的冥思以及对遥远世界的注目，是诗人诗心的有力律动和对现实中的无可奈何的对抗。

诗人在冥思中构筑诗性世界，画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继昌说：“当诗人的灵悟瞬间直达彼岸，他们将开始嫌弃自己已经十分纯熟的裁剪手艺了。”我愿意相信，诗人继昌正是因为憬然醒悟了，才停止“纯熟”的诗艺，转而去拾起生疏的画艺，用线条和色彩去涂抹出他心中构想多年的诗性世界。

 

三

翻阅此册书卷，发觉泰半文章是美术评论，对此，我只有惊异于继昌的多才和通达之能。对于美术，我实在是门外汉，每立于画前，便肃然而心怯，讷讷而不能言的。

印象中，继昌介入美术评论，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吧。他和同道办了一份名为《红俑》的刊物，主要是刊发美术评论和美术作品。继昌评论的美术作者，是从身边开始，从关注、推介潮汕本地的画家开始，进而扩大到介绍、评述其它各地的画家。继昌的这一点，甚合我的脾性。我一向以为，评论家有大有小，不必每个评论家都成为大评论家，都好高骛远，居庙堂而高视阔步。更多的评论家是应当将目光收回来，关心身边那些尚在努力又尚未成功的对象，推介他们，鼓励他们，予他们回声和暖意的注视，也是有价值之事，是更能见出评论者心善德仁之事。这样的关注推介，当然要以真诚为底线，不掩恶，不溢美。小小的鼓吹是难免的，但于文艺的进步，多少都有益处。我读继昌的美术评论，读出他的真诚与认真，读出他的平和与宽容，当然也不乏敏锐与准确。他从专业的角度予以评骘，而非空泛而议，这说明了继昌在美术理论上很下过一番苦功学习。

作为诗人，继昌的美术评论自然有其特色，那就是他论画时，常从画家的意识和心态入手，从画的境界拓展开去，去捕捉画家的心灵声音。其次，是善于将画家的艺术追求与文化的传承、文化环境和文化创造力结合起来评说，将画家从个体状态中放置回群体中间评说，从而更加彰显画家的艺术个性和独特的意味追求。

我还感觉到，继昌在评论时，也在寻找他所认为的当代美术发展的诸种新的可能性，他在思索如何将中国画的传统元素与西洋画技艺的有效结合。事实上，他自己尝试创作的一批山水、风景、风俗油画，就是他求索的体现。我看那些画所体现的都是继昌心中的风景、风物，是诗人心中灵境的外化。

像继昌这样没有受过严格素描、写生训练，半路出道的“画家”，其画能予人耳目一新的惊喜感受，与其说是他这些年美术理论浸染的成效，不如说是因为他的诗人本性，他的诗人灵悟的结果吧。

 

四

继昌的散文大抵以短制为主，类于小品文。其内容颇杂，吃美食，论茶道，听音乐，谈茶史，旅游，怀人，记叙日常生活中的人与事……真是随手拈来，花样繁多。可喜的是，这些小品文，充满情趣，见出作者的真性趣，读来自有清爽怡人的妙味。

由小品文，我想到继昌的为人、性情，习气，以及他对世界与生命的颖悟方式。继昌一直努力让自己觉悟，一路走下来，今天一定是觉悟了，方能有不俗的成就。这都是灵悟的造化。但有多大的造化呢，我却根本未明就里。禅偈有云：“说个佛字，拖泥带水，说个禅意，满面羞惭。”此中禅意，玄妙的让我头晕呵。

 

五

放眼中国古代，多少词人骚客，皆是丹青圣手，而画界中人，许多都精于填词作赋。诗词之余，悬腕而写擘窠大字；皴皱而空处，濡银毫而文采焕然。这些都是无限风雅之事。我常思慕古人，而不免慨叹当下技匠流行的现状，离艺术的真谛，怕已谬出万里了。

诗人而好丹青，其诗性思维和学养，应有助于将丹青性情化，并可弥补技艺上的不足。画家若能好诗，相信其对艺术之境的理解会迥然不同，心灵的活泛，情趣的融入，当可使窄小画幅中蕴无限之灵意。

正由于此，我是加倍钦羡继昌的修为。但我深知，我虽向慕，终不可至。

因为我也知道，我身边的朋友，名叫林继昌的诗人画家，仅此一人。

 

                                     2009年3月于穗

（温远辉，原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秘书长，诗评家、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