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2011年撰文《重要的是不是艺术》,是对栗宪庭《重要的不是艺术》在新语境下的延伸,本文则是对当下各层级艺术奔跑姿态的考究与追问。
1.
文化在社会变革中的处境是尴尬的,在文化史自身的变革中是捉摸不定的,艺术是活性最强的文化。
艺术的矛盾是:一方面,艺术家必须直面自己——即便这个自己是晦暗不明的——能称为“艺术作品”的东西,要建立在个人经验的基础之上,个人化甚至“任性”的程度越深,越可以在普遍人性上寻求到切实的共鸣。无论是具有充沛创造性的“纯艺术”,还是对“文化遗产”的道学家式的继承,都首先要受到自我内心的检验。在这个层面上,艺术创作确实是要摆脱政客、商人之气的,不能有供需、投机、订做的意识。艺术性越高,个人化的纯度就越高,在这个维度,艺术必须是精英式的。
另一方面,艺术(史)的舞台,并不受制于某个艺术家的个人意识。在现实的维度里,它受到政治、商业及整体文化格局的影响,哪种类型的艺术能够登上哪一层的舞台,是其背后力量的斗争结果。当一个时代左右文化发展的力量越复杂、多元,艺术家凭一己之创造而改变艺术局面的情况就越不切实际(也许从来就没实际过)。因此,艺术发展就不仅表现为在同一种价值观下谁做得更优质,而更应表现为不同立场下,哪种力量更强大、更具发展前景、更会顺应历史的潮流。
从这个层面来看,艺术家所谓的“真诚”与“自由”往往也是禁不住深究的,背后的力量或在无意间左右了他创作的“基础”,或是直接赋予了他社会性的“成功”。因此,不面向潮流学习,无论如何也不行了,没有深刻的直觉力与思考力无论如何也不能够了。它最初表现在当栗宪庭指出“重要的不是艺术”的时候。
如果大众文化是受制于大众审美与市场供求的关系,因而相对较浅的参与以上问题,那么,严肃文化的力量之争就显得更加扑朔迷离。如果单纯的艺术语言的精致,不能决定哪种类型的艺术更加符合时代需要,那么,作品背后的文化价值观之争所呈现出来的整体局势,就是中国当下的文艺现状。它们在不同层面上讨论着文化的创造力,也就是人的创造力!
2.
要对中国当下各层级艺术及其力量进行一番分析,首先要做一个割裂式的划分,这是所有分析工作都要面对的,它所带来的阵痛在所难免。
我们不妨将文化艺术分为官方文化、娱乐文化、严肃文化,无疑这种相对而言较为传统的划分范式仍符合当下的文艺局面。互联网时代,智能技术改变了整个世界的格局,但只要人的立场与层次的差异依旧存在,这个粗陋的文化模型就不会消失。
以宣扬主旋律,维系社会稳定、和谐为基础的文化,是官方文化;以增添生活乐趣,缓解生存疲劳,获取精神享受,且直接参与市场交换的文化,是娱乐文化;直面问题,提供精神供给,反应时代前沿创造力的文化,是严肃文化。
割裂式的划分,必然忽略了主体间的流动性,因此还要作补充。三者都有“趣味”“传统”“创新”的参与,但出发点、目的截然不同,因此也产生了实质性的差别……
在面对“创新”方面:一种现在时的官方文化的类型,往往是上一个时期的严肃文化的代表,当其被既成体制利用之后,就很难再有严肃文化所期待的那种精神出现于传承者手中,甚至持续得越久越败坏。官方文化无疑是官本位的,以维护现行制度为己任,且滞后于制度的变革。它在内容上偏重于“正确信息”的传达,在形式上或有创新,但也是建立在旧有框架之上的。当一个政体处于创业阶段,其在思想上是先进的,就会更多的去扶持具有创新性的严肃文化,有远见的商业机构也会赞助这种文化,反之,它就要处于野蛮生长的状态。在被商业操作较多的娱乐文化上,创新是有相对性的,创意经济的趋势下,大众的感知时刻等待着新的刺激,疲软的商品不能满足大众好动的神经。但因其还是活跃于大众的接受范围,所以创造力是受到局限的。在民间自发的娱乐文化上,创造力以不自觉、不自知的方式出现,虽偶尔生猛,却因缺少对艺术本体的研究,以及文化层次上的其他局限,往往很难成型,却是严肃文化的创造力的一个来源。
在面对“传统”方面:创业期的官方文化,其价值观往往是先锋的,因此面对传统,会采取激进、革命的态度。而在政体趋于定型之后,为了维系稳定的社会结构,它就会自然的倾向于内容温和、不再参与当下问题,形式传统、顺应大众感受习性的艺术类型。而在娱乐文化中,传统审美是被安放在与时尚文化相同的层次上被消费的,对当下而言,无论面对社会还是面对艺术,它都并不触碰实质性的问题。选择夜店的“动”,还是品茶的“静”,只取决于个体面对“舒服”时的不同理解方式。传统在此处因为有着更多的年代感的与故事性,所以更接近心灵鸡汤式的“道理”输出,遂在姿态上显得高级一些,实不过为另一类的流行品种。消费传统概念和手艺,是娱乐文化在当代的一个新表征、新情态,它滋润了长久以来承担着改革浮躁成本而疲惫不堪的大众心理,它是政治精英、商业精英以及广大群众快速换取高层次文化体验的捷径。传统文化由于是过去时的旧文化,属于博物馆收藏和文化遗产研究的层面,本身有参照、启发的意义。它若要参与严肃文化的核心,须作为原材料以备再创造的不时之需,或以保守态度补足、矫正时代进步的不平衡处,但后者的登场也是(在无意中)混杂了当代人的创造力的,在形式、气质、方法上要与当下前沿问题接轨,若能做到,它也就是另一种先锋文化了。
徐冰《凤凰》
在面对“趣味”方面:艺术有更多的话语权,艺术与“玩”本来就是近义词,但这也是最容易混淆问题的地方。如果官方文化因为其“政治正确”和宣传需要,使得趣味的“不在场”已成公认。那么,娱乐文化和严肃文化在面对趣味问题时就不得不再做一番校对。因为娱乐文化的重要属性,就是要满足大众的快感,必然的在趣味性上能得到更广泛的认同。可不应忽略的是,趣味虽然有客观的普遍性,但在根本上是一种主观体验,对趣味层次的理解不同,其受用也就大不相同。在这个层面上,严肃文化之“严肃”所指为纯文学、纯艺术,即对人性和语言的探索产生创造力的文艺作品,它不但不是反趣味的,恰是在扩展人们对趣味的认知力。真实的情况是,严肃文化中搔到痒处的幽默感甚至还要更多一点。
概言之,严肃文化是一个时代的先锋文化,背后是社会的新力量在推动着的,其中包含制度的先进性(如“民主”的趋势)、观念的开放性(新的生活方式)、形式语言的创造性(感受与审美的拓展),或有传统文化被纳入进来,亦是以创新的方式对时代问题进行了再次供给;娱乐文化是满足大众审美需求的文化,无论是感官的刺激还是修养的提高,本质上没有太多差别;官方文化是维系社会稳定的文化,时刻扞卫着执政党与现行制度的合法性,偶有学术性出现,如文化遗产研究,也是基本不参与时代文明供给的。
严肃文化因为是开创性的,其所创造的内容会逐渐普及到另两种文化形态之中,可那时它已经不再是严肃文化了,因为没有了先锋性与前卫性。所有被后人追捧的传统人物,都是其时代先锋文化的代表:孔子无疑是叛逆乱世而主张以“德”改革的;达.芬奇是科技与艺术的实验者,一生都在探讨最前沿的问题;李叔同是最早一批主张人体写生、实践西式音乐与话剧的先驱……历史最大的黑色幽默,是所有后来的追随者实际上都是他所模仿之人的反面,而他的敌对者恰是偶像血脉的真正继承人!同时,另两种文化形态也在“倒逼”着严肃文化,官方文化以其“体制化”的审美刺激着严肃文化不宽容的敏感神经,娱乐文化在互联网和创意经济的时代中,也早已摆脱了传统文化工业的干瘪,以其无意识的创造力刺激着从事严肃文化的人群,而互联网创新本身就是观念与技术上的另一种严肃文化,其自我更新的激进态度,也使得传统媒介中的严肃文化有“体制化”的危险,从而不再够得上它曾赋予自身的崇高品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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