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艺术 =M: 面对疫情持续的大范围的冲击,有些人会认为艺术是无力的、无效的。您怎么看这个问题?
王端廷 =W: 其实我提出过这种说法,当然我相信也不止我一个人有这种感觉。2021 年农历岁末爆出了徐州铁链女事件,紧接着又发生了俄乌战争,一直到现在,全世界都处在一种紧张的氛围之中。我们都难以置身事外,这些事件无疑会对我们的情绪、我们的观念产生影响,这一切必然会让我们重新思考我们所做的事情。
那么反观我们的当代艺术、我们的当代艺术批评,我们需要作出新的价值判断,需要更新我们的认识。近来的这些事件对我的冲击非常大,我相信对很多有良知的人都会产生极大的冲击。
而面对这样的现实,我们的艺术对于社会的良性改变、对于人性的改善,几乎是无能为力的。你突然发现,所谓 40 多年的中国当代艺术好像就是一种新的象牙塔。当代艺术它只是在北上广,或者说在都市中存在的一个完全脱离于中国社会的乌托邦世界。
我们的当代艺术已经把社会现实中的这种痛苦、这种残酷、这种丑陋屏蔽得一干二净。当代艺术标榜的自由平等的价值观,标榜的人文关怀,并没有在作品中得到足够的体现。当下大部分艺术家都从现实中扭过头去,艺术完全变成了所谓的中产阶级或者是富人客厅里的装饰品。这样的作品已经丧失了社会内涵,也丧失了精神内涵。我们那些所谓的观念艺术,其实已经变成了一种老庄的处世观念的当代表达,是一种新的逍遥。其实非常苍白,非常轻飘。
其实这么多年,我们整个艺术界,包括我们这些批评家一直处在幻觉之中,我们恍惚觉得我们的当代艺术取得了很大的成就,其实并不然。我们是学习了西方现当代艺术的方法论,这种方法论从西方移植过来,但是在我们这里却变成了一个空壳。它只是一个形式,只是一个修辞,只是一种语法,它没有足够的充实的人文精神的内涵,更谈不上宗教。
M: 王老师,据您的观察,像您刚才提到的艺术对于现实的关照、批判的缺失,这是国内艺术界独有问题吗?横向对比的话,在欧美主流的当代艺术中也存在这个问题吗?艺术成了资产阶级客厅里的艺术,这是否是今天整个当代艺术的普遍问题?
W: 我的观察是这样的,西方的艺术跟它的社会还是一种匹配的关系,西方艺术一直有参与社会改造、干预社会现实的这么一种传统。而中国艺术的主流自古就是出世的、逍遥的,是一种文人艺术,虽然儒家传统是入世的,但是中国艺术的主流一直是超脱现实,是避世的。西方艺术始终是求实求真,这种理性主义的传统至少从古希腊到今天一直都存在。而中国的艺术是务虚的,是感性的。那么到了今天,西方艺术仍然是关注社会的,是介入社会现实的。另外还有一个特点,因为他们自身的文明程度已经进入很高的阶段,他们关注的问题可能更具普遍性和终极性。而中国的当代艺术,可能因为多年的规训,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关注现实问题和更大格局的普遍问题的能力和意识。他们关心的是怎样在这样一个限制之中获得最大的利益。所以在我看来中国的当代艺术也已经体制化了。它已经形成了一种艺术语言上的所谓的规范,而在艺术表达的主题上,他们也知道边界在哪里。然后就在这样一个范围之中进行着他们的游戏,最大限度地从资本市场获得最大的利益。实际上这跟体制内的艺术家有相似之处,在某种程度上来讲他们和体制内的艺术家都是现实世界的逃避者。他们一起制造的看似繁荣的人畜无害的艺术景观,其实仔细想想,对于整个社会文明的进步可有可无。
M: 这种对艺术的评判标准是您长久以来一直秉持的吗?像您刚才提到的接连不断的现实问题对您的冲击,包括今天正在面临的一个更大范围的困局,它会让您更加确认这套标准,还是会带来新的思考?
W: 我觉得今天的困局给中国 40 多年的当代艺术带来了一个重新反思和重新评价的契机。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感觉,整个学术界都有这种声音。我们的艺术已经离现实太远了,我们的艺术只是一种形式,一种徒有其表的装饰品,没有足够的精神含量,没有足够的人性的厚度。这都需要我们重新反思。
其实在改革开放之后,我们的艺术界一直有一种倾向,包括我本人也有这种倾向,就是老想远离政治,远离现实,回归艺术本体,老是有这样一种愿望。但是后来发现,你现实问题没有解决,包括人的基本问题都没有解决,那么就没有资格谈论什么艺术本体了。再说,艺术本体的问题,西方人已经研究透了,也没有留下什么空白的处女地。我们中国人怎么研究?我们很难提出什么新的东西来。无非是一直在追逐西方现当代艺术潮流,都是别人剩下的。
M: 您个人的这种转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转变的原因是什么?
W: 在 80 年代,中国当代艺术初期,我是主张艺术超越政治的,主张回归艺术本体。我之所以倡导抽象艺术,是基于这样一个逻辑:我觉得中国首先要发展经济,要提高生产力水平,要提高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在这个基础上再去解决更高层阶的问题。我觉得在一个贫穷的社会是不可能实现自由民主的,这是我从 80 年代起信守的一个观点。但是这个观点在这两年特别是最近受到了挑战,因为我发现即使我们经济水平达到了一定高度,但是我们的精神世界并没有和物质生活同步改变。我们依然要面临一些基本的问题,需要解决。
评价标准的转变,让我越来越不接受那些空洞的徒有形式的作品,我更重视有社会关切的、有精神内涵的作品。我相信这会是整个当代艺术界重新判断艺术价值的一个新的标准。
M: 那作为批评家,您认为厘清和重置标准需要做一些什么工作呢?
W: 其实我对这个事情的根本改变,并不抱太大的希望。我对我们自己的学术上的推动,并不看好。因为根本问题解决不了,其他的工作都是无效的。虽然分内的工作还是要做的,但是我对结果不抱期待。
王端廷
著名艺术批评家,西方美术史研究学者。中国艺术研究院美术研究所研究员。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美术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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