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蜉蝣”开展的前几日,我们在龙美术馆见到了布展中的张晓刚,只见他拿着砂纸,打磨入口处的一块不锈钢板,“怎么样,还不错吧?”他笑着问。展览前言不能直接上墙,布展前期,他想到这个主意。“找了这块板,打磨一下,再把前言印上去,有点作品的意味,但又不是作品。”而当观众涌入观展时,他们也将在阅读前言时看到镜面不锈钢板中的自己。这恰巧与张晓刚多年来的创作有一层关联性——目及大的时代与社会,更关注这浩瀚中的个体。
“蜉蝣”展览开幕前,我们在龙美术馆见到了布展中的张晓刚。
在北京预先定制了水泥板床架装置(尺寸可变),来到龙美术馆,颜色显得稍浅,艺术家决定将它们刷黑,提升在特定场域中的展示效果。
等待上墙的作品是:《世界的秩序2号》,2018年,纸本油画, 纸张、棉绳拼贴,204×304cm。
于张晓刚而言,做一个大型的美术馆展览,偶发性的因素太多,“但这也是做展览有趣的地方”。同样偶然的还有装置,他在北京定制的水泥板床架,打算放到空间里,作为一种“立体绘画”,来到以混凝土为基调的场馆,却发现颜色太浅,决定把它们都刷成黑色。在摄影师布灯的间隙,我们甚至也参与了“刷黑”的工作,也让这次的采访和报道变得不寻常。希望跳脱出那些一板一眼的艺评词汇,那些艰涩的、沉重的时代印记,直面艺术家最真实的状态;而真实,原本也是艺术创作的动因和样貌。
将展览前言印在不锈钢版上,也是依据现场条件决定的方案。
“你们只管问,我都能答!”他一边与我们交流,手上的打磨活儿不停。这次的大展,中间因为疫情等各种原因,筹备了三年。“对我个人来说,反正也是工作,无所谓。”即便有相对充裕的准备时间,但他也没有更轻松,“我还很紧张,你们看到展厅里那三张大画,都是去年下半年赶出来的。”出现在展览中的布上油画、纸本作品与创作手稿总计逾80件。
最右侧是张晓刚创作于2006年的肖像绘画《失忆与记忆:闭着眼睛的男孩》,
它出现于展览起始处,在艺术家近年新作的围绕中,它充作“背景叙事”。
除了上海龙美的大展之外,佩斯画廊的香港空间近期还将揭幕他的个展,密集的展览开幕,意味着需要足够的新作品去支撑,以及随之而来的评价。而我们很好奇,眼前的他,已是站在中国当代艺术领域顶端的艺术家,怎么去逼着自己创新和突破呢?他平静地说:“如果你每天想着逼自己突破,那突破不了,没用的,做艺术创作还是得有感觉,你得在那个状态里。”他口中的那个状态,是电影、是梦、是生活中一些意想不到的时刻,又或是过往作品的延展……
“蜉蝣”布展现场。
过去三年间,他看了三百多部电影,每天画完后,头脑需要放空,就看一部电影再睡觉,所以在近年的新作中,能看到来自电影画面的影响;有的时候,他会做梦,而梦的场景,也会成为新的灵感素材。“下一步要画什么,灵感不是突然掉下来的,尤其是画画,它是有生命的,是长出来的。”
“光”系列于一个空间中集中呈现。
“光”系列中两件作品。
比如这次展览的新系列“光”,就像是从此前的创作中“生长出来的”。在他过往的作品中,也画过光,但光只是作为画面的补充、辅助,表达一种明暗关系。这次他干脆把光当作主题来画。艺术家让光大面积流溢,譬如从手电筒中窜出一束明黄色的光,撑起了整幅画面;又如打在手上、在书上的光,形成一种氛围,“它的含义,马上就发生改变。”
《光7号》,2022年,布面油画,200×260cm。
在绘画的时候,他都是直觉先行,画一个小稿,觉得不错再画下去,再去反思和分析。提起光的意向,让人不禁联想起艺术之光的抚慰作用,而张晓刚则笑说,“真正画的时候,不会去想这些。”
艺术家张晓刚于画作前。左侧为布面油画《关于睡眠6号》。
此次展览的主题“蜉蝣日记”,汇集了他在疫情期间创作的一批纸本小幅绘画。他带着我们,在展厅里一张一张地重温这些被他形容为“玩出来”的小画,如同翻阅一部连环画。每一张都有故事,每一张都藏着各式各样的文艺线索。
20余件小尺幅纸本作品构成“蜉蝣日记”系列,以日记体的形式记录了艺术家过去三年间的心境,在描绘日常生活“熟悉感”的同时,也具有超现实主义意味。
这些小画多以虚构的室内空间为背景,吊灯、沙发、桌柜等日常物的描绘让每一个人都能产生熟悉感,而灭火器、舞台幕布,甚至农具的出现又增添了超现实主义的意味。回忆创作时的心境,他说:“2020年,我在家呆了三个月没出门,画完一张大画后,想画点儿像连环画、插画一样的小画,也对应隔离期间变化的情绪。”于是,这一系列小画最后以“日记体”命名并呈现。
《蜉蝣日记:2020年2月22日》,2020年,54×73cm,纸上油画、纸张拼贴。
《蜉蝣日记:2022年2月24日》,2022年,78.8×95cm,纸上油画、纸张拼贴。
他坦言,做这些小画的状态,像回到小时候,轻松而随意,觉得不满意,可以把纸撕掉,重新来。“起初也是随便画,画完第一张带着山海经意味,人跟魔鬼合体的小画,觉得不过瘾,又画了另一张,找到感觉了,就像写日记一样地画下来了。”
《蜉蝣日记:2022年4月30日》,2022年,77×96.5cm,纸上油画、纸张拼贴。
“线”是张晓刚创作中常见的元素,有时艺术家对它们进行进一步“加工”,继而变成插头的线、水龙头的线、内窥镜的线......
“你们看这幅,当时我把地面画完,觉得缺点东西,就想着画点什么在地上呢,我很喜欢画线条,黑色的线条在画面中出现以后,我又进行了补充,把线‘扭成’弯曲的状态,有时在线的顶端画上一个插头,有时画一个内窥镜的探头……”他指着其中一张小画,仿若还沉浸在当时的思考状态中。
《蜉蝣日记:2022年3月15日》,2022年,77×96cm,纸上油画、纸张拼贴。
左侧的绘画挪用自戈雅的蚀刻版画作品《理性入睡,催生梦魔》。
张晓刚以此延伸,在右上方画了“蝙蝠”,这种生物第一次出现在他的创作中,
为此还去查资料、做研究。画中的狗与艺术家一起生活,近年常出现在他的画作中。
他原以为,画这样的小画,两三天就够了。“后来发现我想简单了,比如画蝙蝠,我都没见过它是什么样子,还要去找资料;然后还要去撕纸、去拼贴,很多时间都花在上面,好划不来,哈哈。”
张晓刚喜欢格列柯对色彩的运用,画面左侧的人物形象源于格列柯在17世纪完成的《揭开启示录的第五封印》。
右侧的猫也生活在艺术家的工作室中,同样常常出现在他的绘画里。
来到一张画前,张晓刚挪用了古典大师格列柯的绘画《揭开启示录的第五封印》中的人物形象。“我很喜欢格列柯对光的处理。”他说。而此时此刻,面对着这些小画,在我们眼前,也升腾出一道光,仿佛那些凝聚在他身上的拍卖数据,过往的身份与成就,都消解在这道光里。时光倒回,他依然是读马尔克斯、看东欧电影,内心驻着“魔幻”情节的文艺青年,而构成这道光的,是持久而真挚的兴趣与热爱。
最开阔的中心展厅呈现两件大尺幅“舞台”系列。左侧为《舞台5号:羽衣甘蓝》,右侧为《舞台3号:城堡》。
移步到展览的压轴空间,龙美的穹顶下呈现了两张艺术家的巨幅“舞台”系列,那张将羽衣甘蓝布满在舞台空间里的大画,又是他“很魔幻”的一次尝试。“我去昆明,见到他们种了满地羽衣甘蓝,就想到将这种像花的蔬菜搬到室内空间里,感觉很魔幻。没想到这植物画起来可费功夫了。”
《舞台5号:羽衣甘蓝》,2022年,布面油画,218×600cm。
《舞台5号:羽衣甘蓝》构图的中央是一座吊灯,各式各样的灯,也是张晓刚画作中的常见物。“朋友们开玩笑,说可以跟灯具品牌合作,把它们生产出来。”艺术家笑着说。但这些灯中也多藏有经过艺术加工的魔幻于超现实细节,譬如羽衣甘蓝上方的吊灯,其底座呈锐角,似笔尖,也似利剑。
布展技术人员正在调试灯光。这幅作品《舞台:城堡3号》的形成时间跨越13年,虽然画面已与最初规划大相径庭,张晓刚觉得它是一张熟悉的“老画”。
而另一张大画《舞台:城堡3号》,他画了13年,终于在2020年完成。他说自己存了很多半成品,“每次展览来了,雄心勃勃想要画,画到一半,想法变了,就放下来,后来再想去完成,又回不到当时的状态,想法变了。”这张历时13年的作品,历经多次修改调整,如今的画面,他很满意,“也很难再去这样画了,”他感叹,“我跟它一起成长了,这张画像是我的一个孩子,它13岁了。”
《舞台3号:城堡》,2020年,260×600cm,布面油画、纸张、杂志拼贴。
面对着这个13岁的“孩子”,问起张晓刚此刻看“他”的感受,他答,“像是看一张老画!”他口中的“老画”,凝聚着时光层层叠叠的痕迹,13年前最早的笔触,如今只在画面的天空部分保留下来,其它的画面,都已经做过多次的修改和覆盖。而这张画的构成,也串起了他的几个阶段,从青年时代的“失忆与记忆”,到十多年前的“舞台”,再到近年的“里和外”,都被他巧妙地编排在画面里。时光、笔触,甚至艺术家不同的创作轨迹,就这样交叠、融合在一起,依然是他喜爱的感觉——魔幻。
艺术家坐在为展览定制的装置前,装置是一组床架。床的造型常常在他的画面中出现,当它们并排以装置的形式出现,
简易的床架或令人联想起生命之须臾,与展题“蜉蝣”相呼应。背后的墙上展示着作品《蜉蝣日记:2022年1月10日》。
按照当下艺术市场的运作机制,大概很少有艺术家会坚持13年去完成一幅绘画,当画作被一改再改依然无法使人满意,不少人就放弃了。但张晓刚始终是一个坚守者,他坚守着自己的系统,按照自己的节奏与想法去创作。“如果恰巧得到了市场的喜爱,那是很幸运的,但艺术家需要根据自己的直觉去发展。”张晓刚对个人创作细细地梳理、归档,譬如在展览起始处,他呈现了一批创作于1984年的纸上作品。“那时我生病在医院躺了两个月,第一次开始画魔鬼和幽灵,有些符号就一直在我画画的潜意识里。”
后方墙上的布面油画是《关于睡眠5号》,2021年,布面油画,180×230cm。右侧地面上陈列有张晓刚的创作小稿与草图。
采访结束前,他饶有兴致地带我们看摆在地上、等待上墙的创作小稿。“我工作室里有几百个小稿,有的实现了,有的没有,所以我完全可以办一个真正意义的回顾展,从我十岁刚开始画连环画的时候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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