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谈到这个展览的作品是不是当代艺术，这需要学术讨论来判断，当代艺术的概念很模糊和宽泛，当下呈现出来的作品，都姑且算当代艺术，都是正在进行中的艺术。
“当下”的艺术肯定是从古代走过来的，中国有所谓五千年的历史，通过漫长的时间和历史的承传走到了今天。而当下不是古代，我们是在一个现代社会。现代社会具有文明的多样性，我们的作品也呈现出多样性，有多种视觉语言，是多种文化的综合影响的呈现，每个个体的艺术家都有自身的语言，当你和这个语言对话的时候，可能有一定的隔离感，但是经常交流就会理解它的语法，语义，就能感受它，并能感觉到它语言的美感，感应到其精神性。
中国现在的展览大多是被西化的展览，如果去故宫看古代中国画收藏展，那些运用中国传统媒介的作品，自古传承的历史特征和线索更清晰。我们当下的社会是延承了西方的现代社会体系，这与近代史有关，中国近两百年来走的是一个西方的科学、普世文明的体制，我们回不到封建的东方的古老体制和文化了。
“艺览北京”现场 2023
我以前是反对和质疑传统的，我至今不是一个传统主义者，尤其是年轻的时候，我内心排斥传统主义和国家主义。我不能接受那些过于偏激的，没有筛选的回到传统的意识形态和道德观念，提防这里面的糟粕和毒素。
“山东济南国际艺术双年展”现场 2022
但是东方文化对人类文明的贡献和推动是毋庸置疑的。传统中的很多思维方式，对世界的认识，对艺术的表达方式，有很多可以借鉴的方面，我对传统的认知也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丰满平和了。
不管是哪个人都是从一个传统里面走来，都注入了传统的文化基因。我们每天的生活方式，吃喝习惯，语言交流，都是传统的载体，尤其是中国两千年以来的文字、笔墨纸砚，就是传统的延续和存在，但是被现代文化转化后的一种传统，其中也合流融汇了多种文化的传统。
“时间引力——2023成都双年展”现场 成都美术馆
我是学油画的，油画无疑是西方的绘画。画油画的观看世界和画国画的表现世界是不一样的，西方绘画是理性的，科学的体系的产物，比如讲究透视、解剖，形体和色彩客观性。从古典艺术到印象派，都体现出来与东方艺术看世界，理解世界，有不同的角度和观念，表达的语言和形式也不一样。
到了近代，西方现代主义艺术运动中的很多观念和流派的形成，也受到了由日本引进的东方文化传统的影响。现代人每天面对着各种不同的文化信息，其实西方人也在面对和思考东方文化，并在交流中受到中国古代和当代文化的影响和渗透。
朱砂（自由力）综合材料 300×250cm×2 成都双年展 2023
举个例子，2010年意大利策展人奥利瓦在中国美术馆策划了一个中国抽象的展览，叫“大象无形”，开始名字叫“伟大的天上的抽象”。奥利瓦是1993年威尼斯双年展总策展人，是第一次把中国当代艺术推向国际的策展人，他对中国艺术有他自己客观的、冷静的认知，他自己喜欢抽象，所以说2010年他到中国来，第一个就做了中国抽象艺术家的群展，这是站在一个西方人的视角，在世界的国际的视野和格局下看东方文化的展览。
展览“大象无形”开幕现场 中国美术馆 北京 2010
他想象东方是天朝，最初展名是“伟大的天上的抽象”，这是基于对中国古代文化的研究和感知。因为这个名字有点晦涩，中国美术馆建议改成“大象无形”，也是从中国传统的概念而来。这是一个西方知识分子试图理解东方的角度和路径，与生活在此的中国人是不一样的，他们有自己的角度，也许中西交流的价值就在于观看角度的差异，从而产生重新阐释的可能性，文化创造有时是在偶发的过程中诞生的，也可能在误读中注入了某种能量或者新生命力。作为西方人，由于隔离和陌生，或作为旁观者，没有国人面对传统时的思维和感知的惯性或惰性，可能碰撞出新奇的感觉和认知。
所以奥利瓦举过一个例子，他说卷轴画是慢慢展开的观看，这种行走地看风景的动态形式，西方没有，这让我理解了中国为什么有散点透视，这跟中国哲学的天地观有关，中国古代山水画里人是渺小的，不是主角。在西方的文化里人是主角，所以才产生了科学和理性，文艺复兴和现代主义。中国的古代文化崇尚天地，一切归于上天和皇权，文化走向混沌玄虚，这与传统文化里古人的哲学思维和生活状态有密切的关系，由此才产生了中国的山水画的形式，观看的方式。
奥利瓦走访工作室 2009
如何把这种世界观和观看方式转化成当代的方式和语言，这是我们现代人需要思考和探寻的，而不是简单的面对和继承传统的表面形式，迎合空洞的民族主义的政治正确口号。中国古代传统一定会影响未来，因为他的基因活在每个人的生命里，是生命的传序，如果传统被教条和模式化，被古人禁锢洗脑，高举传统主义大旗，抵制现代文明，在鲜活的现代社会里你就会变得麻木僵化，你也不会对未来的艺术有所推进。
“形上”—中央美院陶溪川美术馆展览现场 2023
很多人聊起抽象，认为中国自古便有抽象，即意象。但是中国画的意象不是抽象，比如写意和泼墨不是抽象。它从语言形态上具备抽象性，但内在的世界观是不一样的，思维方式也不一样。
抽象艺术是从西方科学理性、哲学和逻辑层面脱胎出来的，这一点必须明确。每一门艺术的源起和发展的脉络是清晰可溯的，所以学习传统、继承传统、面对传统的时候一定要认清你现在面对的传统是建立在哪种文化背景下的传统。对其它文化有一定正确认知以后，你再面对自己的传统，才能有真实的认知和独立的判断，才能有氧的吸收并生长，否则会枯萎长歪，误解和曲解甚至排斥其它文化，把自己扭曲封闭起来。
“超越”—上海明当代美术馆展览现场 2023
一谈到传统，就有人想象古人是怎么画画，我觉得这是没法想象的，也没必要，因为这种想象不真实，每个作品放在你的眼前，它就是一个独立的，只能通过你自己的感觉和感知去观看。每个作品都是独立的个体创作，都是在特定的文化里反映作者的生活状态和世界观，呈现他观看世界的方式。这些因素决定了作品的视觉语言的产生和创造的过程。古人也是，他们跟我们的现代生活状态和感知世界的方式差距更大，所以产生的视觉审美形式和语言形态，衍生的精神境界很不一样。我想古人作品多是修身养性和时间积淀的修炼结果，比如古代的书法。古人生活是缓慢的时间和空间的转换和单一线索的文脉继承。复古是中国悠久农耕文化的传统，传承是一个集体意识的文化传统。中国画热衷于继承某种风格，或是谁谁的师承，炫耀哪一宗哪一派，这是落后和惰性的一种意识。
“孟禄丁 元·朱砂语言研究展”现场 科纳艺术中心 深圳 2023
而西方工业革命后进入现代文化，对传统的继承和发展是建立在质疑和批判的角度，是建立在独立思考和个人判断的基础之上。艺术应该是进取的，独立的，自由的，所以说要充分地把你真实的思考和判断，真实的情感和生命体验表达出来，这是当代和未来艺术的主流方向。如果你还在继承传统的、集体的意识和集体的传承方式，是没有前途的，也是没有未来的。
“孟禄丁 元·朱砂语言研究展”现场
科纳艺术中心 深圳 2023
我们正迎来一个大时代，改变正在进行中，这个改变有可能是颠覆性的改变。我再回应一下刚才主持人说的我们能不能引领世界？我觉得当改变来临时，你能不能引领世界在于你的文化的生命力，更重要的在于你有没有普世的价值，你的文化里有没有国际的视野，你是不是包容的，人道的，自由的，这是最重要的。不是你想改变就能改变的，你的文化没有创新和改变的动能，就不会对别的文化产生影响，甚至被别的文化改变，传统延续就是在落后与先进的转换中建立与递进的。
传统艺术之所以深远，很难复制，是因为时间的错综和空间的隔离，由于历史的语言和语境的差别，现代人很难真实还原和弥补误差。人性和生命本能都是不变的，差别很小，而文化，民族和信仰则千差万别，复杂多样，加之历史和社会进程中的偶然和必然性，我们观看和研究历史，选择的角度方法，就会在学术和技术层面产生巨大差异，有一些古人精神境界的维度和感觉，当下人是很难体会到的。
“孟禄丁 元·朱砂语言研究展”现场 科纳艺术中心 深圳 2023
当下进行中的作品很难放在一个历史和文化的坐标里去研究，放在一个历史维度里去判定艺术品的价值。当伟大时代来临后，新的文化秩序建立后，那些被表面世俗生活裹挟的，被权钱及潮流所左右的作品，基本都是垃圾了。因为很多作品在世界观、价值观，包括题材的意识形态方面，都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
“孟禄丁 元·朱砂语言研究展”现场 科纳艺术中心 深圳 2023
每个时代都有洞察未来的智者，他们是少数，是引领历史走向和书写未来的人。伟大的艺术是面向未来的，它的生命力和前瞻性是通过未来的时间来显现。很多艺术不是给现世人看的，可能过二十年、三十年以后甚至更长的时间，他在一个民族文化历史里才能产生作用。
我们回看西方很多大师，为什么年轻的时候卖不出去，被冷落和边缘化，到后来越来越被重视并价值连城，比如塞尚和杜尚，因为他们改变了艺术观念和潮流的走向，他们的作品和未来的时代融合在一起了。
“线索”—上海叁柒贰柒美术馆展览现场 2023
中国近二百年来，是面临着向世界开放，从原来封闭的一个东方大国，面对西方文化的碰撞、交流并融合的过程 。五四之后，中西文化冲突更成为近代知识分子一直思考和讨论的问题，近百年来中国人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我经历了80年代的思想解放，90年代的走出国门，2000年后进入国际市场，近10年来科技和信息的发展。40 年来，我们与世界交流频繁和拉近了，我们与国际在一个相对平行的世界，我们会平和的面对和平视这个世界。
“线索”—上海叁柒贰柒美术馆展览现场 2023
我们不能空想改变世界，我们必须从现在从自己做起，对现代文明世界有正确的认知和认同，遵从普世文明的规则。作为艺术家努力地做好自己的创作，创造新的语言体系的视觉作品，改变人们对艺术的认知和理解，自然就会被传播和影响世界。要想引领世界，我们必须处在一个自由的开放的时代，每个人有真实独立的思考，对现代文明有真正的认知和认同，这样才会有正确的判断和选择。如果时代没有这种环境，你也不具备这种能力和担当，也就只能等着历史的淘汰，被大时代所抛弃。
我从来不讨论中国的当代艺术会不会影响世界，这通常是一个集体意识的命题，艺术最重要的是个人的角度，只有个体才能产生终极的创造，才能提供纯粹独特的作品。艺术家重要的是通过作品给这个世界提供一个认知艺术的新方式，一种新的观察世界的角度，使人们重新认知艺术，这就是艺术史中那些大师的贡献。如果提供不了这些，你也引领不了世界。
孟禄丁老师工作室
孟禄丁
Meng Luding
1962 生于河北保定市，祖籍北京通州
1983 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附中
1987 毕业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
同年留校执教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四画室
1990 就读于德国卡斯鲁赫国立美术学院
现任教于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第五画室，教授，博士生导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