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冷林的采访,是逐渐感知和确认一个务实的画廊主理人如何做事,如何累积,又如何面对今天和未来的过程。
从前期沟通,到后续对话,冷林的言行中始终有一种爽快的明确,没有那么多言外之意,不留下猜测和想象的冗余,能回答的言无不尽,不便说的则停留在“朋友之间”。很多时候,他的表达平实朴素,兼具着坦诚带来的某种锐度。
这种坦诚,也让我感到,在此时,有这样一场对话,对冷林而言,也许是适时且必要的。毕竟,作为流连中国当代艺术整整30年的实践者,冷林一直以其工作内容和身份角色的庞杂、多元被人熟知,面对中国当代艺术的起步和发展,他既是见证者,也是参与者,但与自身所携带的信息量相比,冷林的公开表达却显得分外克制,这种不言所导向的神秘性,在今年3月他宣布退出工作了16年的佩斯画廊时,似乎达到了高峰。而如果要选择说些什么,也许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候了——离开佩斯后,冷林回到北京公社,这间他一手创建于2004年的画廊,已经迎来第20个年头。
去过北京公社的人,应该都对这间偏居798一隅的画廊印象深刻,那扇镶嵌在红砖墙中、常常令人无法判断是否能够推开的大门,仿佛在物理层面执行着同样一种朴素,这种谦逊也延伸到其内部空间,裸露的墙面和粗糙的水泥地,不加矫饰的一览到底,都显露出对当下流行的白盒子范式的谨慎和克制。
而相应的,年轻,和一种剑走偏锋的机巧,恰是这间画廊过去20年里在挖掘艺术家和展览制作中所展露的独特,代理的艺术家们既有活跃的老一辈,也有新锐表达的年轻人,但他们既无法在风格或者表达媒介层面被归纳,也不可以单一的商业或者情怀逻辑去解释,似乎在机构的内部,在诸多对照、平行、交错和对跖的关系之中,某种微妙的平衡已经被这家画廊发现和检验,由此出发,我们才能从这一具体样本中读取中国当代艺术的局部、自我乃至他者。
而这些年,作为北京公社主理人的冷林,同时也在个人层面完成着自身的“传奇“。据说在某些重大时刻,这位画廊主会展现出鹰一般的精准和凌厉,那些对市场和形势的精准判断,和对机构运转规则的机敏调控,以及对画廊基础业务的面面俱到和事必躬亲,都在中国本土画廊主群体中分外稀缺,而这种做事方式,某种程度上既依靠由经验累积的自觉,也源于置身中国当代艺术现场30年的实践与操练。
而传奇的另一层面,则来自于冷林的身份之变——这些年,他围绕中国当代艺术尝试过的角色包括但不限于:批评人、研究者、策展人、拍卖服务方、政纯办小组参与艺术家、画廊主……直到2004年创办北京公社,冷林的身份实验似乎才暂时获得一种相对稳定,但很快,国际巨头佩斯画廊进驻北京,让冷林的艺术工作再次进入双线模式,过去16年里,他一边继续主导着北京公社的运转,一边将大量精力投入到佩斯画廊在亚洲的落地和扩张之中。
冷林在佩斯的16年,几乎同步着中国当代艺术与世界的相互奔赴,那是一种既要融入世界同时也被世界看见的双向热忱,而也是在这种向上和开放的进程中,作为佩斯合伙人的冷林先后主导了2008年佩斯北京的开启、困顿时刻佩斯向香港的灵活转移,之后又将佩斯带向了首尔,这个过程里,面对冷林的几乎一切决策和判断,佩斯都给予了100%的信任和尊重,这种相信,甚至一度令冷林感到困惑,他无法说清为何佩斯会如此放心地把决策的自由和空间交给自己,正如他到今天也无法确凿地解释,当时的佩斯为何如此执着地相信着眼前这个只一起吃过两顿饭的中国年轻人,一定能将佩斯在亚洲的地位带向前所未有的高度。
在外人看来,能够进入佩斯,无疑是冷林的“幸运”,同时意味着他“每一步都没有被浪费的”的高效,但身处其中,冷林却有着另外一番隐秘的感受,记忆里那些年好像总是在飞机上,稀里糊涂,时差错乱,去不同的城市,待一两天就走,常常发现来回航班上是同一波乘务员……而与此同时,庞杂的身份谱系中,北京公社的存在渐渐模糊,甚至很多时候,人们会忘记这位耀眼的“佩斯亚洲代言人”同时还主理着自己一家独属于自己的北京本土画廊机构。而这种“遗忘”,无法不令冷林在某些时刻感到一种迟疑,以及由此引发的对自身主体性的审视和再思考。
而疫情的降临,仿佛是突如其来的刹车,无法抗拒的外力让冷林得以慢下来,开始打量自身的工作、生活,并难得有时间检查身体,去医院看病……也许正是这难得的休憩,酝酿了后来的变化——2024年3月,冷林退出佩斯画廊。
看上去,多年来在时代半推半就下马不停蹄的冷林,在此时终于做了一次“个人的选择”,他回到了真正需要自己同时也是自己最为需要着落的地方。在冷林看来,这无疑是做事的最好时候,无论对北京公社的前路,还是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国际性未来。
最近几个月,冷林仍频繁往来、穿梭于南北之间,采访那天,他身在香港,就在和我的对话缝隙里吃完了早餐。
对话的三个小时里,我没有看到冷林身上那传说中如鹰一般冷厉的一面,正相反,对面的他看上去像个学者、像个艺术家,但唯独不像个“生意人”,事实上,他在采访中所谈到的每一个观点,都令他距离我们对一个画廊主的想象相去甚远。
这种“色差”就这样贯穿在我们的谈话间,冷林放弃了一个传统画廊主“应有的”的论调和视角,更多时候,他从更为学术和建设的层面谈论艺术创造,以充满情怀的目光审视时代起落,用饱含的热情希冀中国当代艺术与世界的关系,这让我感到,他一直想做,未来要做的,也似乎绝不仅仅只是一门生意,而是一个中国叙事的制造,和东方艺术潮流的一次引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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