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远苇站在迭戈·里维拉(Diego Rivera)的代表作品《底特律工业》(Detroit Industry, 1932-1933)前。这组壁画是里维拉应底特律美术馆(Detroit Institute of Arts)之邀创作的,绘制在美术馆中庭的四面墙壁上,东墙和西墙描绘了技术的发展,北墙和南墙则展示了四个种族、汽车工业和其他产业,包括底特律的制药业和化学工业等。
如果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梁远苇的2023,“在路上”或许最为贴切。
梁远苇在陈列于纽约哈莱姆医院的Charles Alston壁画作品《Modern Medicine》(1940)前
过去的一年间,梁远苇带着家人,一路走南闯北,去到了三大洲的十多个城市,把疫情三年没有走的路都补了回来。这其中,有出差,有旅行,更多的时间则花在调研、考察和驻留上。
梁远苇去年考察的主要问题是“壁画”,确切地说,是墨西哥以及美国地区1920-40年代的壁画。
上世纪30年代,墨西哥城的阿贝拉多·罗德里格斯市场(Abelardo L. Rodriguez Market)中进行了一个史诗般的壁画项目,里维拉担任技术总监,创作团队共有十位来自不同国家的艺术家,他们用壁画作品探讨战争、工业化与压迫,直截了当地描绘了剥削和苦难的现实,讲述着在资本家股掌之中的农民和工人正遭受的社会与经济不公。
阿贝拉多·罗德里格斯市场通往二层的楼梯处是美国艺术家玛丽昂·格林伍德(Marion Greenwood)的作品《La industrialización del campo》(1935)
梁远苇站在野口勇(Isamu Noguchi)的作品《History Mexico》(1936)前,这件作品位于如今被用作市场办公室的二层
壁画一直是梁远苇感兴趣的主题。2016年,她在意大利驻留时,曾仔细研究过那里的湿壁画。古罗马的湿壁画,作为一个课题,也作为一种途径,让她得以近距离了解欧洲古代人类文明。2017年以后,对社会变迁的深刻感触让她的关注点从古代转向了现代。百年前,墨西哥的壁画运动、以及美国大萧条时期的公共艺术,为她近期的思考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着力点。
位于查普尔特佩克城堡(Castillo de Chapultepec)内的墨西哥国家历史博物馆。这间城堡在历史上长期作为君主住所和总统官邸使用,于上世纪30年代改为博物馆,图中为Eduardo Solares的壁画作品《Alegoría de la Revolución》(1933)
圣伊德方索学院(Colegio de San Ildefonso)。此地原为耶稣会寄宿学校,上世纪90年代改为博物馆,
因齐聚墨西哥壁画三巨头里维拉、奥罗斯科(Jose Clemente Orozco)和西凯罗斯(David Alfaro Siqueiros)的多件早期作品而被视为墨西哥壁画运动的发源地,
图中为Jean Charlot的作品《Massacre in the Templo Mayor》(1922)
2023年,梁远苇去往了美洲。依旧循着“壁画”这条线索,梁远苇得以深入了解20世纪上半叶,巨大的历史变革中,北美的社会环境与文化,并在其中寻找对于当下社会的启示。
在洛杉矶驻留的四个月间,梁远苇去到了美国与墨西哥的许多城市。旅途中,打动她的不单是墙上的画,更是遇到的形形色色的人。特别是底层人民,与他们的接触总能给梁远苇带来新的触动和理解。
梁远苇驻留的DTLA studio内景,这些照片都是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拍摄下来的
在洛杉矶,她的工作室就在Skid Row边上。Skid Row不仅是梁远苇小时候喜欢的摇滚乐队的名字,也是美国最大的贫民窟之一。相比于普通游客的望而却步,在梁远苇看来,这里的白天并没有那么不堪,她经常去那里的餐车买午饭,和卖东西的小贩交流。
在梁远苇看来,社会边缘人物的生活更加鲜活,更加充满了热度与生命力。因此,她更愿意融入到他们中去。底层人物身上那种拒绝被“规范化”的活力与生机,始终吸引着梁远苇。这种不受束缚的创造力让她想起曾经的北京,以及她生活工作过的黑桥。
墨西哥城的日常景观
然而,那样的感觉似乎越来越难以在故乡找到,反而会在某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出现,比如墨西哥城嘈杂的市场里,或是洛杉矶打着补丁的高速。这些东西坚定了梁远苇做一个“活人”的决心,“把自己作一面朴素的镜子,把在这个社会和文化中的人已经被‘内化’了的矛盾‘外显’出来,把规训之下不可磨灭的人性调动出来。”
新年期间,让我们听听艺术家梁远苇谈自己2023年的生活与体会。
梁远苇在纽约麦迪逊广场邮局(Madison Square Station Post Office)内由艺术家Kindred McLeary创作的系列壁画《Scenes of New York》(1937-1939)前
Q:2023对你来说是怎样的一年?
A:2023年我有半年在海外,一过完中国年我就去了伦敦,七月到十一月我受Horizon Art Foundation邀请在洛杉矶做艺术家驻留,并用一个多月的时间横穿美国和墨西哥,飞了9个城市。接近年底我又到上海和深圳香港出差。2023年是我过安检最频繁的一年。
在墨西哥的Jean D'Arc building外墙上,当代艺术家Seher One绘制了这件壁画作品《Mexico: Culture and Society that is Reborn》
Q:去年思考最多的是什么?
A:“人”。2023年我与现实中的人们产生或深或浅的交集,十倍于过往。人们带着大相径庭的过去,在大相径庭的城市,展开大相径庭的生活,“人”的质感在我的世界中从来没有如此具体过。
墨西哥国家历史博物馆的户外露台
旧金山Rincon Center保留着由艺术家Anton Refregier于1941-1948年间创作的一系列壁画,
由于艺术家出生于苏联,其风格中可见一定的社会现实主义色彩,这系列作品也努力地描绘了当时工人阶级的生活状况
Q:作为疫情后放开的第一年,这一年有好多时间你都在世界各处工作、旅行、考察。和2010年代相比,世界变了吗?
A:2023年我旅行到的大多数地方是第一次,所以没办法做比较。但北京,对于在这里生活了半生的我而言,它的质地变了。在我的记忆中,雨、雪、光、风,在每个季节每个地段的北京,都曾有它们独特的色彩、速度和气味,但现在一切变得更像词语了。也许是我自己的感官被新冠改变了吧。
多洛雷斯水库博物馆(Dolores Cárcamo Museum)是查普尔特佩克公园内的水利建筑,
里维拉在此绘制了大规模的水下壁画《Agua, el origen de la vida》,并设计了室外的特拉洛克喷泉(Tlaloc Fountain)
Q:这次在美国与墨西哥的旅程,主要的目的是研究30、40年代的城市壁画。为何会想探索壁画这一课题?1930-40年代这一时间段和当下又有什么关联或者启示?
A:2023年,是“Hollywood”这个著名的地标竖起100周年纪念,在我看来,当下世界也正在发生百年周期性的运动。
我自己在绘画上的工作发源于观念,但与欧洲绘画的早期形式“湿壁画”的工作方法产生了意外的交集,是这个机缘让我对人类早期文明产生兴趣,而我对绘画在建筑空间中的关系始终比较敏感,所以与建筑相关的、东西方的壁画一直是我的兴趣所在。
旧金山科伊特塔(Coit Tower)内部的壁画。这些壁画是上世纪30年代由25位艺术家绘制而成的,
综合描绘了美国大萧条时期北加州的社会面貌,包含农业、工业、移民、政治、资本主义、社会阶层和城市化等许多主题
过去十年我对古文明艺术史做补习,也促成2016年我在罗马和那不勒斯的艺术家驻留。但2017年以后,我开始明确感受到自己身处的世界发生了变化,也许是对当下的不安令我对现代社会的历史和政治发生了兴趣。当2023年的洛杉矶驻留项目确定下来,西海岸的历史和地缘关系就自然地引出我的这个课题:1920年到1940年代的墨西哥壁画运动,和大萧条时期的美国公共建筑及壁画项目。这个课题是我对既往工作线索的延伸和扩展。
里维拉的壁画作品《Pan American Unity》,此作品目前陈列在旧金山现代艺术博物馆(San Francisco Museum Of Modern Art)
《Pan American Unity》原本陈列在旧金山城市学院(City College of San Francisco)的这堵墙面上,
如今还能看到当年把壁画背面的水泥桩钻下来时留下的洞补过的痕迹。梁远苇来到这所学校,打听到《Pan American Unity》计划于今年移回原址
Q:在考察的所有壁画中,让你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处?能讲讲那里的故事吗?
A:是墨西哥城的Poliforum Siqueiros。
被铁板包围住的Poliforum Siqueiros外景
西凯罗斯(David Alfaro Siqueiros)是墨西哥壁画三巨头之一,但与迭戈·里维拉(Diego Rivera)不同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西凯罗斯的作品,图片资料也只是看过含糊不清的一点点,基本只知道一点他的政治八卦而已。
在做功课中,我了解到Poliforum Siqueiros是西凯罗斯集大成的作品,找到的时候发现这座独立建筑已经关闭,四周都被铁板围起来了,但里面似有人活动。我不甘心,在雨中站在围板的出口等待,等到一位机构工作人员模样的女士出来,我向她解释自己的来意和虔诚的愿望,她说,“明天这个时候再来”。
Poliforum Siqueiros内部的大体量壁画
第二天,我又拖家带口地来到铁皮小门,打着耷拉一角的破伞在雨中苦等,直到又一位女士出来,我就又解释一番,可能凄风苦雨的气氛起了作用,她打电话给Poliforum Siqueiros的一位研究员过来带领我们详细地参观并介绍这座由西凯罗斯设计的建筑,其中3000多平米的壁画体量是世界最大的,调动了百位艺术家才完成。
当我们乘坐的透明电梯缓缓升上大厅,所有的过去和未来盘旋呼啸而来,而我们如同进入了飓风寂静的中心,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这是我人生中难忘的三个小时。
Q:在去年到过的地方中,最喜欢哪座城市?那里的什么打动了你?
A:当飞机在墨西哥城的上空缓缓下降时,我惊讶地发现每隔一段距离街道就变成红色,像血管一样交织,一簇簇的,如红色的蛛网在大地上蔓延。后来在城中穿行才明白,原来这在空中看到的红色,是连绵数公里的街道市场摊位的顶棚。
在即将降落墨西哥城时,梁远苇拍下了这张照片,市场摊位上各色的顶棚铺满了长长的街道
墨西哥城,充满生生不息的市井活力,每日午后的阵雨和阳光,反复浸润又照亮那些美丽的现代和历史建筑、文明遗迹。在那些满含对新世界希望的壁画中,人类总有着丰富的面貌。在我所遇到的那些外表彪悍又寡言仗义的底层劳动者、摊主、路人、机构工作人员身上,我总能感到来自远古的血脉温度从未冷却。
眺望墨西哥城的城市景观
Q:此行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A:在对人的认知上,从抽象往具体多走了几步。
Q:过去一年,最喜欢读、看、听的书、作品、电影、或者音乐是什么?
A:这一年,喜欢的书有《水晶之城》《拉丁美洲被切开的血管》《奶酪与蛆虫》,喜欢的电影是《公民凯恩》。我带着《水晶之城》这本关于洛杉矶百年变迁的书穿梭于大洋和美国内陆。每当身处书中的地点,都忍不住会心一笑,心想“我可是知道一点你的故事的噢”。
左侧是与梁远苇一起穿梭美国的《水晶之城》,右侧是艺术家手绘的行程计划图
Q:如果有机会开展一场与艺术圈人士的新年对话,你会想和谁聊聊?为什么?
A:其实近几年我离当下的艺术圈已越来越远,倒总有很多的政治历史问题想向一些学者请教,可能是个人阶段性的兴趣所在。但又自知认识粗浅不值一提,所以自己补习也就够了。
Q:如果用一种颜色来代表2024,会是什么颜色?
A:我希望是红色。
梁远苇在洛杉矶时的住处,右下角的一抹红是当时正在创作中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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