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的速度比想象中更快。
5月底我们去西岸采访,AIKE画廊和香格纳画廊8号楼空间前面那块共同的空地还是平整的,两天后再去时,那里已被挖土机占领。
伴随着上海梅雨时节的小雨,泥沙满地,像被翻出土地的内脏。
我们沿着围挡外的小路走进香格纳8号楼。
在这个曾作为展览空间、影像室,后又改造为艺术品仓库的卫星空间里,艺术家、香格纳画廊艺术总监施勇正在和几位工作人员正在里面争分夺秒地布展。
这是香格纳告别西岸时代的一次特别快闪项目:十年——香格纳在西岸2015-2024。
AIKE画廊和香格纳画廊8号楼空间门口挖土机正在作业 摄影:天琪
特别快闪项目开幕前香格纳画廊艺术总监施勇正在现场布展 摄影:朝贝
“十年——香格纳在西岸2015-2024” 龙腾大道2555-8号楼展览现场
展厅的一面墙上挂着香格纳西岸空间十年来的42档展览海报,起头的那张写着 “2015年夏——耿建翌个展”。
时钟拨回到2015年9月8日,香格纳画廊入驻西岸的首次展览。
当时耿建翌因为身体原因经历过一段创作空窗期,“2015夏”是他病情暂时好转后的首次复出。
现场一个巨大的水泥管装置格外引人注目,LED、铝箔纸、水泥管,尖锐的玻璃发出危险的警示信号,或许艺术家已经感知到某种即将到来的危险。
这是香格纳在西岸故事的开始。
香格纳画廊西岸空间首展
耿建翌个展“2015夏”展览现场
LED、铝箔纸、水泥管 ,尖锐的玻璃发出危险的警示信号
施勇指了指小展厅的窗外,又向我们翻起了手机相册里的照片,郁郁葱葱的小森林已在几天之内被铲得光秃秃的,巨大的推土铲似乎随时都会朝这里驶来。
眼看它起高楼,眼看它宴宾客,眼看它楼拆了……即便作为旁观者,也难免感到唏嘘。
小展厅的呈现了香格纳在西岸十年中
42档展览的海报、出版物以及艺术家同期展览
图片致谢:施勇
拆迁之前,展厅窗外的景色每天都在变化 图片致谢:施勇
在香格纳展览开幕当天的烧烤派对上,创始人劳伦斯站在屋顶巨大的ShanghArt的logo前面,远处是万丈高楼平地起的建设工地,近处则是即将拆迁的艺术区。
在这座建筑彻底拆除前,劳伦斯决定在楼顶上睡一晚。
西岸十年,从无到有再到无,终于还是尘归尘,土归土。
巨大的logo是随着西岸周围的建筑陆续兴起而加上的
劳伦斯想让大家在远处就可以看到它
香格纳创始人劳伦斯
在西岸空间最后一次烧烤派对上
图片致谢:张腾
西岸艺术区的肇始,离不开关键人物乔志兵的推动。
在香格纳入驻西岸之前,位于龙腾大道北端的龙美术馆,以及位于丰谷路交汇路口的余德耀美术馆已经在2014年先后揭幕。
同样是在那一年,集结了许多国际画廊的西岸艺博会在西岸艺术中心正式开启,从而开启了西岸艺术区的元年。
2014年3月28日,龙美术馆西岸馆开馆
2014年5月18日,余德耀美术馆开馆
2015年,包括乔志兵创办的乔空间,以及香格纳画廊、上海摄影艺术中心、新世纪当代艺术基金会的瓷屋在内的艺术机构,以及丁乙和周铁海的工作室先后入驻龙腾大道2555号周边的建筑中。
彼时这片区域被称为西岸文化艺术示范区,而他们成为这里最早的开荒者。
西岸艺术中心及其北侧规划的文化艺术示范区
西岸的官网上仍然保留着这张旧图
2015年乔空间首展“威廉·萨奈尔个展”
到了2017年,西岸的艺术氛围几乎达到了最顶峰的时刻。
龙腾大道2555号先后加入了AIKE画廊、收藏家薛冰创办的池社、来自日本的大田秀则画廊。
在余德耀美术馆北侧龙腾大道2879号的百汇园,则集合了没顶画廊、马凌画廊、东画廊和阿拉里奥画廊等四家艺术机构。
在龙美术馆西岸馆的西配楼里,也新增了两个画廊:hiart space、华氏画廊。
刚开始入驻西岸的AIKE画廊
室外的树木刚刚种下,周围还是一片荒芜
建筑风格极具特色的池社外景
曾经紧邻乔空间的大田秀则画廊外景
画廊2017年在西岸开设空间,2022年离开西岸
2016年,没顶画廊在入驻龙腾大道2879号
2020年离开西岸
马凌画廊,2016年11月入驻龙腾大道2879号
2020年关闭上海西岸空间
2017年,东画廊在入驻龙腾大道2879号
2020年迁至2555号D馆、2021年迁至2555-9号
2017年,阿拉里奥画廊入驻龙腾大道2879号
2021年迁至2555-9号,2022年迁至西岸芒果广场
2024年4月底离开西岸
这种盛况一直持续到疫情爆发前。
2018年西岸艺博会参展画廊大幅扩容,并在A馆南侧新建了B馆,将这场艺术狂欢推向高潮。
2019年,油罐艺术中心、西岸美术馆陆续亮相在公众视野。
那时候两档艺博会的同期举办,美术馆大道串联起的无数个美术馆和画廊空间,让11月的上海真正成为全球艺术界瞩目的焦点。
作为筚路蓝缕的西岸开荒者,施勇回忆起香格纳西岸空间最初建成时,周边还是个连外卖都很难订到的地方。
后来随着艺术机构的相继入驻而渐渐热闹起来,如今又有了咖啡节、宠物生活节等活动,周末的黄浦江边总是人山人海。
乔志兵(左)在油罐艺术中心办公室
和我们聊起西岸艺术区的往事
摄影:朝贝
乔志兵坐在油罐艺术中心的办公室里,也向我们谈起乔空间当年改造之前如同危房一般的破旧模样,油罐艺术中心周边的草比人还高,那时候想进入罐子里,只能通过输油的圆孔钻进来。
“把大家聚起来不容易,但是说散可能一下就走了。”
当画廊和非营利机构被清退后,龙腾大道沿线只剩下了龙美术馆、星美术馆、西岸美术馆和油罐艺术中心。
施勇在跟乔志兵聊天时开玩笑说道,“以后的油罐艺术中心,要变成油罐孤独艺术中心了。”
油罐艺术中心外景
西岸美术馆外景 摄影:天琪
嵌套着“艺术大道”的概念,西岸一带的热度和身价的上涨肉眼可见。
今年4月29日,位于徐汇滨江板块的豪宅盘“香港置地启元”摇号选房,套均总价超过5000万元,最贵的一套复式房总价高达1.28亿元,仅2小时便宣告售罄,是名副其实的“日光”豪宅盘。
除了地块的公开出让、高端房产的开发,西岸的面貌在近5年来正在悄然发生变化。
与艺术机构的离开与拆迁并行的,是人工智能、互联网、传媒企业的入驻。在腾讯、阿里巴巴、网易、微软、小米、中央电视台、湖南卫视、灿星、华人文化等头部互联网和传媒企业摩天大楼的包围中,当代艺术画廊和非营利机构低矮的临时建筑,显得有些另类和格格不入。
相继崛起的西岸智慧谷、西岸传媒港、西岸金融城,预示着这一地区未来的发展方向。
而艺术在一定程度上扮演完“开荒者”的角色之后,注定要成为腾笼换鸟、产业升级的牺牲品。
余德耀美术馆旧址外的西岸数字谷 摄影:朝贝
在即将拆迁的西岸画廊区对面,是如火如荼建设中的西岸
左侧为拆除后的西岸艺术中心B馆
摄影:朝贝
施勇把艺术比作面包上的糖霜——锦上添花的存在。不饿的时候留着糖霜做装饰,饿的时候完全可以不要糖霜,顶饱的是面包。
回看全球范围内几个大型艺术区的发展历程,无论是北京798,还是伦敦东区、纽约布鲁克林等,都是首先用极低的价格将艺术家和机构吸引到荒芜的地块,待艺术区较成气候、将地皮炒热后,商业之手便伸了进来。
房价和租金一涨再涨,承受不起的艺术开拓者们便纷纷离场。
但西岸这批艺术机构的离场与以上艺术区的迁徙逻辑不同,它们不是因为租金上涨无法承担,而是因为整体的规划需要,没有转圜的余地。
在没有明确的规划之前,艺术生态自发地生长,小画廊、小机构像石头缝里的青苔,各种通路伴随着各种可能性。
“吸铁石一样吸引着其他业态”,施勇说,“如果只有一个光不溜秋的大房子,青苔很难长出来。”
和施勇聊完,我们准备从香格纳的后门下楼离开,但打开门的瞬间发现挖土机近在眼前,一棵大树横亘着,一个小时前进来时的路已经被挖断。
挖断香格纳画廊后门的小路,仅用一个小时 摄影:天琪
油罐艺术中心外的霓虹灯作品
Everything is going to be alright
或许只是一个美好的愿景
摄影:朝贝
事实上在此次拆迁之前,已经有不少艺术机构陆续离开了西岸。
作为艺术区的西岸,由盛转衰的第一个征兆,大概是从2020年疫情之后开始显露的。
由于受到疫情的影响,许多小微企业的经营受到极大影响,国家出台了减免房租的细则。
西岸集团也的确给入驻的艺术机构减免了部分房租。然而当时位于余德耀美术馆北侧龙腾大道2879号百汇园的没顶画廊、东画廊、阿拉里奥画廊和马凌画廊,由于二房东的原因并没有享受到这项优惠政策,在几番斡旋之后,四家画廊均在2020年作出了离开的决定。
没顶画廊、东画廊、阿拉里奥画廊和马凌画廊离开后
龙腾大道2879号闲置了很久,如今正在重新装修
摄影:朝贝
2020年4月,马凌画廊决然关闭了上海西岸空间。
没顶画廊先是辗转到了博华广场,后来又搬到如今所在华侨城苏河湾。
东画廊和阿拉里奥画廊在西岸集团的帮助下找到了过渡性的空间,其中东画廊先后从2555号D馆搬到了2555-9号,直到此次搬迁。
而阿拉里奥画廊在2555-9号过渡之后搬去了西岸更南侧的芒果广场。
那时候令人振奋的消息是,西岸艺岛刚刚建成,按照原本的规划,这座大厦将变成一座类似于香港H Queen's的艺术大楼,将与大田秀则、阿拉里奥、香格纳画廊签约。
然而后来的规划发生了巨大的改变,AI人工智能成了新的战略定位,这座大楼很快被卖给了阿里巴巴,西岸艺岛从此便没有了下文。
2020年西岸艺岛媒体预览
原本计划邀请画廊入驻的西岸艺岛
如今已经挂上阿里巴巴的牌子
摄影:朝贝
到了2022年情况更是急转直下,大田秀则画廊在外滩找到了新的空间。
2023年初,余德耀美术馆因为租金问题离开西岸搬去了青浦。
2023年底,刘香成创办的上海摄影艺术中心关闭。
2024年4月,阿拉里奥画廊也彻底离开了西岸,新的空间将在今年夏天开放,据说地址在苏州河区域。
接下来便是龙腾大道2555号周边所有艺术机构的腾退消息。
池社、乔空间和两年前搬走的大田秀则画廊旧址 摄影:朝贝
2023年底,刘香成关闭运营9年的上海摄影艺术中心 摄影:朝贝
余德耀美术馆如今成了西岸艺术中心N馆 摄影:朝贝
直到如今,西岸艺术中心旁边的导航路牌上仍然张贴着往日规划的艺术地图,提示着我们那时西岸作为上海艺术地标的崛起。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规划改!
张贴在西岸路旁的往昔艺术地图 摄影:朝贝
其实西岸拆迁的消息并非突如其来,从最初的五年期合同,到后来的一年一签,“长期以来,关于西岸艺术区将面临拆除的消息都是公开存在的。”东画廊创始人程曦行说。
租住在龙腾大道2555号临时建筑里的艺术机构们都清楚 “拆是早晚的事”,但当拆迁真正到来时,心理上还是会受到冲击。
在我们的采访过程中,乔志兵反复提到“可惜”,这种“可惜”不是悲情或懊悔,而是“本可以更好”。
“之前西岸的发展势头很好,2018、2019年的时候,我们甚至觉得有望追上纽约。如果西岸艺岛做成了,那生态可能会变成另外一种向上的状态”,乔志兵说。
机构能聚在一起,绝非易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如今不得不散开,确实令人惋惜。但十年的稳定对于艺术机构而言,已经是一段难忘的历史,更何况西岸给到艺术机构的租金优惠政策极具吸引力,这个价格甚至比在很多地方租仓库还便宜。
左起:油罐艺术中心创始人乔志兵、艺术家丁乙、香格纳画廊创始人劳伦斯,
在拆除中的西岸艺术区合影
图片致谢:乔志兵
乔志兵表示:“变化是正常的,不止是小生态在变化,大趋势也在变化,只能自己调整心态。没什么可悲戚的,这就是我们经历的时代。”
艺术生态的培育需要社会的支持。十年,在中国快节奏的变迁中,不算短;但若将眼光放至全球范围内那些成熟艺术区的构建历程,十年,也实在不算长。
“前一阵子老乔(乔志兵)还说一起弄个烧烤喝点酒,那时我们以为至少能把今年过完再搬,今年4月建筑师柳亦春告诉我拆迁的消息时,还是觉得有点突然。”施勇说。
当时香格纳西岸空间正在做赵洋的个展“最后的人”,而隔壁AIKE画廊的郑梓程个展名为“惜别的海岸”,都应景般透露着离开前的讯息。
赵洋个展“最后的人”,香格纳画廊
郑梓程个展“惜别的海岸”,AIKE画廊
这些艺术机构们不约而同地进行着告别西岸的仪式。
在赵洋的展览之后,香格纳西岸空间最后一个展览临时改为了苏畅的个展“让时间穿过”。
而原本用作仓库的8号楼则特别策划了一档回顾性快闪项目“十年——香格纳在西岸2015-2024”。
由收藏家薛冰创办的池社,也将在6月12日呈现艺术家张培力以时间为材料的最新作品“最后期限”,并在6月15日下午4点正式启动极具暴力美学的碰撞模式,直至6点结束后拆除。
值得一提的是,池社这个名字的由来便是张培力、耿建翌、王强和宋陵等艺术家于1986年在杭州创办的艺术团体“池社”。
苏畅个展“让时间穿过”
香格纳画廊西岸空间最后一档展览
池社最后一档展览海报
同样在准备告别西岸的还有施金乐创办的P.art Group&P.art Lab,这个附属于艺术咨询公司的空间,在入驻西岸不到两年的时间内,分别举办了几档以“金”“木”“水”“火”为主题的展览。
在接到拆迁的消息后,最后一档以“土”为主题的展览,将邀请建筑师梁琛在这座建筑的顶部开一个洞,并让沙子慢慢灌满展厅。
P.art Group&P.art Lab所在的建筑原本是START星美术馆成立前的项目空间,2022年底START星美术馆正式开馆。而施金乐在签约之前便清楚这座建筑是临时的,心理上也接受1-2年的租期。
“这些建筑结构非常有特点,而且大家都能聚集在一起,这次拆迁之后,在上海可能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地方了。但是在可惜之余,它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儿,总会有新的地方能够发生新的故事。”
P.art Group&P.art Lab外景
P.art Group&P.art Lab创始人施金乐
向我们谈起拆迁之前最后一档展览的计划
摄影:天琪
P.art Group&P.art Lab过往展览现场
早在2016年下半年,在西岸艺术区初具雏形时候,我们便邀请了6位画廊主畅聊入驻西岸的原因,那时候劳伦斯说道:“比起任何具体的支持政策,让我们搬到这里是基于构建一个共同的梦想,这个梦想是为了一同创造专业的艺术区。这是历史发展的一部分,香格纳画廊也会继续在西岸创造历史。”
离开前再回看一眼香格纳西岸空间,又恍然觉得这座形似集装箱的建筑颇有意味。
西岸所在的区域曾是上海重要的装卸码头,堆积着大大小小的集装箱,法国建筑师Margo Renisio以此为灵感设计了香格纳西岸空间,呼应了西岸历史。
也许迁徙是集装箱的命运,但也正如施金乐所说,下一个目的地,未尝没有惊喜。
比邻而居的香格纳画廊西岸空间与东画廊 摄影:朝贝
即将搬走的丁乙工作室和AIKE画廊外景 摄影:朝贝
如果说在上海拥有不止一处空间的香格纳画廊,尚有M50空间可以暂时过渡;由乔志兵创办的乔空间、薛冰创办的池社并没有那么急切地需要一个空间;那么像AIKE、东画廊这样的中小型画廊下一步将何去何从,似乎更令人担忧。
离开租金极具优势的西岸之后,意味着画廊未来的运营成本将至少提高一倍。
截至我们采访之时,尚未得到AIKE画廊的新动向。
而东画廊自从2017年搬到西岸区域之后,辗转了三处不同的空间,仍然没有逃过流离的境遇。
画廊创始人程曦行谈道:“搬家无疑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也涉及精力和财力的消耗,我们也不得不乐观地将其视为对画廊未来布局和架构调整的机会。”
据她透露,目前东画廊已经收到了很多新空间的邀约,最终的选址还在商定过程中,顺利的话预计将在今年10月份以新的面貌和大家再次见面。
从龙腾大道2879号,到2555号D馆,再到2555-9号
东画廊在西岸的7年间辗转了三处空间
画廊门口两棵互相依偎的树极具辨识度
东画廊创始人程曦行
就像程曦行所说:“艺术机构、艺术的集聚效应在促进城市更新与复兴过程中所发挥的积极作用,尤其是带动周边地产发展、提升活力和创造就业机遇等等。但从画廊实际经营角度讲,这却并非是我们的主线任务。一个艺术聚集区的稳定和繁荣,必定离不开长期主义的顶层设计,和业界、社区各个利益群体以及公众的良好互动和参与。我们很高兴看到在周边艺术机构的带动下,西岸目前已经发展成为宜居宜游的滨水岸线,也吸引了众多商业品牌和知名企业的入驻,似乎我们也已经完成了一个阶段的使命。正如我们的艺术家刘任在作品中表达的,‘流动是一切人与事的命运’,流动也是东画廊的命运。”
而这或许也是所有艺术机构的共同命运。
陈维 《Goodbye》 120×50cm 收藏级喷墨打印 2019
图片致谢:艺术家陈维、香格纳画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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