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篇文章大概讲了一下主流艺术的演变逻辑。都是按照成功者的意志来塑造、涂改的。所谓成功者是社会的成功者,掌握权力或财富者,非富即贵,而非艺术的成功者。艺术的成功者看你用什么标准来衡量。比如作品买了几百上千万的价格,这是一种成功,或者当上了美协主席,美院院长,这也是一种成功,作品被大美术馆收藏,获得评论家的好评,这也是一种成功。其实这些成功跟前一种成功是一回事,就是得到了主流社会的肯定。除此之外呢?那些既没有卖出好价钱,也没有混个一官半职,也没有得到权威机构认可的艺术家,他们按世俗社会一般的看法就是loser,跟成功没有半毛钱关系。这样的艺术家占整个艺术家群体的99.99%,成功的艺术家凤毛麟角,这还不是最惨的,有的艺术家因为搞艺术倾家荡产、有的众叛亲离、还有的因为搞艺术成为全社会批判的对象,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要去做艺术家?
就拿后印象那三个画家(塞尚、高更、梵高)来说吧,贡布里希在《艺术的故事》的序言里说过,这三个被后世推为孕育现代艺术最重要的艺术家,不是当时的评论家们对他们的作品不满意给差评,而是当时的艺术批评家根本就不知道这三个人的存在。
高更本来过着优渥的资产阶级生活,他是个股票经纪人,今天来说就是金融精英,赚钱根本不在话下,对艺术感兴趣,买些时髦的印象派作品或古董作品放在家里,彰显品位不俗,放个十年二十年再转手几十倍卖出去,妥妥人生赢家。这家伙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在人生正搞得妥妥帖帖的时候,要抛家弃妻自己去当艺术家,当藏家和当艺术家那地位简直是天壤之别,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而且当艺术家也不在全球艺术中心巴黎好好混,先跑到梵高呆着的乡下,没呆几天两人吵翻了,他说话又刻薄,气的梵高把自己耳朵给割了。梵高在前面有篇文章《艺术要看“懂”吗?》里已经写过,没看过感兴趣可以移步那边去瞅瞅。高更跟梵高不一样,梵高本来就穷,高更本来很有钱,却偏要去做穷艺术家。
高更自画像
最后高更嫌法国都太腐朽了,跑到大溪地岛过真正的绿色环保生活,跟一班太平洋小岛土著姑娘们厮混,画画,也没几年不知道是得什么病死在那里。有说是黄热病(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病,听起来好像也没那么可怕),也有说是梅毒,这是很要命的病,很多大艺术家大哲学家大音乐家大政治家都死于梅毒,可以拉一个很长的名单。
这张画看似热带雨林原始社会,花花绿绿的,其实还是传统的不能再传统的内容:圣母子。
欲知高更详情可参见毛姆写的小说《月亮与六便士》,虽说是虚构但也八九不离十,基本可以当他的传记看。从他的人生履历看,拿今天的话说就是: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从人生赢家变成loser。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要去哪里?》 高更
大概在8、9年前我在洛杉矶的盖蒂美术馆看到高更这张最著名的保安灵魂之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要去哪里?》这张画可能也是他最大的画了。幽暗的蓝色里,人都鬼鬼魅魅的,用这样一张画发出这样的终极拷问,我觉得他够本了。这张画其实让我想起的不是那些后来受他影响启发的马蒂斯们的现代主义作品,反而让我想起了波提切利的《春》。
《春》 波提切利
构图以及叙事性都极其相似,高更的画中间那个伸手去摘果子的人,跟《春》里那个举手摘苹果的墨丘利如出一辙。《春》的主题也是生命的孕育、成长、成熟。当然没有死亡,毕竟是结婚礼物,不是只有中国人才图吉利!
西方现代主义其实是古典主义的延续,创新永远根植于传统。只是我以前对创新有误解!我曾经以为创新跟传统是对立决裂的,我曾经以为创新跟传统没有关系,但实际上没有传统的创新是不存在的。
另一个loser是伦勃朗,上周刚刚去上博看了《从拉斐尔到梵高》那个展览,其中有一张伦勃朗的自画像,眼神深沉忧郁,那时他已经落魄了,伦勃朗年少成名,青年和中年过的也是相当滋润。看看他戴的帽子就知道了。下面这张画他和妻子,他的心情看起来很好,正是春风得意时,戴的帽子时髦而骚包。
《画家与妻子》 伦勃朗
伦勃朗那个时代就是荷兰最强盛的时候,荷兰那时有钱的绅士们崇尚戴海狸皮帽子,跟今天有钱的女性喜欢爱马仕包包一样,伦勃朗是个“帽子狂魔”,他有钱时挥金如土去买各种样式的帽子。上面这张画里他戴的就是那种很贵的海狸皮帽子。我看过的伦勃朗自画像基本都带着帽子,各式各样的帽子。
他就是后来没钱了,也还是要戴帽子。
伦勃朗破产是因为画了一张杰作!对,因为画了一张杰作而破产。这张画现在挂在阿姆斯特丹的帝国博物馆中央最大的厅里正中间位置。当年他受委托给城市的消防队行会画一个集体肖像画。本来如果他按这样的构图画,甲方肯定会很满意,他可以继续买更多的帽子。
但是伦勃朗却要追求艺术性,构图的起伏变化,人物的主次安排,光线的节奏韵律,层次的错落有致,就画成这样:
《夜巡》 伦勃朗
画好以后给甲方看,甲方当即有人不干了,凭什么我给了一样的钱,把我摆在不显眼的位置而且还在黑暗中只有半张脸,而有的人却在C位抢镜还打着聚光灯。最后甲方退货还要赔偿,这一张画就把伦勃朗搞破产了。后来也很难接到订单,晚年伦勃朗穷得去给别的画家做模特,他画画也只能画自己了。所以他的自画像特别多,不过看伦勃朗的自画像,越到晚年越是技艺臻于化境,精神越是纯粹,西方的大艺术家都很像圣徒,把自己祭献给了艺术,当然这是以前,现在的大艺术家都是把艺术祭献给自己了。
Damien Hirst 和他的钻石骷髅
中国有没有这种loser呢?当然有,元四家中吴镇和黄公望都算这种loser,据说吴镇一直靠算命维持生计,但是他画的画当时没人买。
《苍松图》吴镇 元代
另一个画家盛懋住在他家附近,盛懋的画卖的特别好,门庭若市,应该算是成功的艺术家,吴镇的老婆有一天实在忍不住了对他说:“你看看人家盛懋画卖的那么好,你学学他呀!咱们也不至于老揭不开锅!” 吴镇却不以为然,翻了一个白眼,他说:“你信不信,百年以后我的名声远超于他,你让我学他,这不扯淡嘛?” 大概她老婆也只能对他翻白眼了。你跟我画大饼,但是现在我要的是真大饼。换了现在早就跟他离婚了。还是月亮和六便士的关系,古今中外概莫能外。
《秋林高士图》 盛懋 元代
其实我觉得盛懋画的不差,工整细致一些,院体画,当然好卖了。吴镇的画野逸,比较有“清气”,刚学来的一个词儿。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福。吴镇清高就肯定得受穷了。他其实也不是给老婆画大饼,他就是告诉她没有饼,那是仰望月亮的代价。上海博物馆有吴镇的代表作《渔父图》,不知道啥时能拿出来展?
元代 吴镇 |《渔父图》局部
还有一个loser叫徐渭,明朝绍兴人氏,号青藤道士,天资聪颖,从小就是神童,很小就考上秀才,大家都觉得他前途无量,但他的科举之路之后就一直卡住了,终其一生也再无进路。最后他放弃了这条康庄大路,选择了一条不归路。绍兴出师爷,他就去当师爷了。明朝的官场分清流和浊流,考取功名做官的就是清流,没有功名做师爷的就是浊流。也就是只能在幕后出主意,今天来说就是秘书,但是一旦做了师爷再有才也不可能再考科举做官了,就是浊流不可能变清流了,以徐渭之才做师爷,他内心一定很痛苦。徐渭身后以画闻名于世,而他自己对自己才艺的评价顺序是:诗文书画。诗最好,文其次,书法再次,画是他自己最看不上的。而他偏偏最后以画不朽。其实这个排序是古代文人士大夫的标准,诗歌当然是最高的(其实他不仅诗文书画,音律戏曲也是精通,与解缙、杨慎并称明朝三大才子。杨慎是中了状元的,成都北边新都桂湖公园就是杨慎的府邸)相比于他在政治上甚至历史上的贡献,他瞧不上自己的画是自然的,文人都觉得这些相比于治国平天下都是“小道”,致远恐泥。他除了这些文艺才能,也有军事兵法方面的才能,允文允武,明末名将李如松跟他学的兵法。
我们知道明朝东南沿海一直有倭寇之患,屡禁不绝。历史课文上只提抗倭英雄戚继光,俞大猷,其实都是前面的执行者,真正运筹帷幄的人是徐渭和他的上司。徐渭是师爷,他做了谁的师爷呢?胡宗宪,此人还是前国家领导人的祖辈。安徽绩溪人氏,哎呦绩溪,说不定跟五四新文化运动领袖也沾亲带故,嘉靖朝进士出身,他还是很有政治抱负,所谓古代士人的最大抱负就是治国平天下,达则兼善天下。嘉靖皇帝是几十年不上朝的皇帝,天天想着炼丹药长生不死,最后不仅没长生不死,可能就是吃丹药吃死的。他虽不上朝却稳稳地控制着朝政,比他那些后来的不肖子孙木匠皇帝、财迷皇帝厉害多了。他控制朝政的一个手段是写字条,一般人根本看不懂,错会上意就官运不济甚至掉脑袋。还有一个就是青词,而我们知道的大奸臣严嵩,把持朝政就是靠善解字条和善写青词,其实真正善写青词的人还不是严嵩,而是他儿子严世蕃,此人肥胖且“䏚一目”,是个独眼龙,但绝顶聪明,才学冠绝一时,他写的青词很得嘉靖皇帝的喜爱,有时候严嵩看到皇帝的字条也挠头的时候,屡屡是严世蕃解开密码,所以严嵩对他极为倚重,大事都要找他商量。但他贪财贪色,用手里的权势卖官鬻爵,积聚财富到严嵩都觉得“多积者必厚亡”。妻妾成群,夜夜笙歌。据说《金瓶梅》中西门庆的原型就是严世蕃,他小名庆儿,号“东楼”。东楼西门还真有点那个意思。严嵩父子权倾朝野,要在此时官场上做事,不拜在他们的门下,基本是寸步难行。胡宗宪就投靠了严嵩,自然官运亨通,官至浙江巡按御史,右佥都御史巡抚浙江,总督总制直隶浙江福建军务,这些职务都跟抗倭有关。倭寇之患究其原因,内外都有,内因是明朝海禁,闭关锁国,此时欧洲因陆上跟东方的贸易路线被奥斯曼土耳其帝国阻断,正想方设法开启海上贸易航路到东方来发财,明朝却闭关锁国,禁止海上贸易,住在海边的人怎么讨生活?活不下去只好做盗贼了。倭寇的大首领都是中国人:徐海、汪直,都是聪明才智不同凡俗的人,如果政策开放,没准就是东方的航海家,海上贸易的巨头。其实汪直就是在做海上贸易,把葡萄牙人的弗朗机卖给打仗的日本战国诸侯,做的是军火生意。外因是日本正值战国时代,战乱不断,民不聊生,就跑出来当海盗。倭寇不绝还有个原因,本地豪强大户是他们的内应,串通一气,分赃有份,朝庭有所动作,他们早有消息撤退,官兵一走,他们又卷土重来。在定下剿倭大计方面徐渭出奇计,让徐海和汪直归降以及控制平定倭寇。但是最后功亏一篑,因严嵩倒台,新任官员贪功违背胡宗宪与汪直的不杀降的约定,把徐海汪直都杀了。汪直死前留下一句话:“死吾一人,恐苦两浙百姓”。一语成谶,汪直一死,群龙无首,“新倭复大至”。闽广遂成倭患重灾区。汪直也是安徽歙县人,跟胡宗宪可算同乡。严嵩倒台胡宗宪也被斩,徐渭下狱,他逐渐精神失常,后被放出来,他杀妻,用钉子敲入耳朵自杀,自杀九次但都没死成。晚年飘零孤苦,鬻画为生,最后贫病交加而死。他的一生奇诡惨绝,但是他的绘画对后来的写意画影响极大,石涛,八大山人,扬州画派,乃至吴昌硕、齐白石都是他这一路下来的。
《墨石榴图》 徐渭 明
张岱说:“今见青藤(徐渭)诸画,离奇超脱,苍劲中姿媚跃出,与其书法奇绝略同。昔人谓摩诘之诗,诗中有画,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余谓青藤之书,书中有画,青藤之画,画中有书。” 郑板桥直接刻一章:“青藤门下走狗”。齐白石则表示愿意给徐渭、石涛、八大这些人磨墨,被赶出来都觉得值了。
《重阳菊蟹图》徐渭 明
这些艺术家都是现世的loser。但他们又都是绘画艺术的胜利者,好像艺术的胜利总是迟到的胜利,可能是艺术家先知先觉,而同时代的人总是看不明白什么是这个时代最优秀的作品,或者说真正好的艺术不在成功者的眼里,等到时间卸去权势金钱营销这些艺术之外的一切,只剩下作品说话时,那些不朽之作的光芒才熠熠生辉起来。艺术也是时间河流中的航船,那些知道自己价值的艺术家才有自信知道那航船会在时间河流中驶向更久远的未来。
本来想这一篇写个下篇就完了,但写着写着徐渭的故事就写长了,又四千多字了。本来还想写一下德国黄金时代的颓废艺术家们,也是loser们。但要写就有点多了,先暂告一段吧,就只好写成了中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