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成都双流机场
或许是因为成都第二机场的开通,我才意识到成都不止是抖音视频里的网红城市,民谣歌手口中的街巷烟火,而是整个西部重要的枢纽和中心。在广阔无垠的四川盆地上,成都的交通像蜘蛛网一样复杂地铺陈开来,延伸向四面八方,而众多熟悉的地名点缀其上。
在中国新一线城市排名中,成都永远是第一名。它的地理位置、经济排名,也毫无疑问地塑造了这里独特的艺术生态。
成都的确是网红城市,但是并不空洞。提到这里的艺术机构,有走过15年的A4美术馆,有创立于2007年的画廊千高原艺术空间,有专注于影像艺术的成都当代影像馆,有刚刚亮相的广汇美术馆,还有近些年不断涌入的美术馆分馆如复星艺术中心、木木美术馆、时代美术馆……如今,这里又有了成都双年展在新落成的成都市美术馆落地。
成都艺术地图
制图:乐天
与这些显性艺术空间并行不悖的是,成都还拥有大量深耕本地社群的小型替代空间,他们的兴起和陨落,都为成都艺术生态带来了更加多元和持续的活力。无论是美术馆、商业画廊还是艺术家群体,在艺术生态的每一环,成都几乎都有着可圈可点的表现。当然另一方面,我们也无法忽视中国第一批民营美术馆——上河美术馆的落幕,2013年成都双年展的停办,以及Art Chengdu艺术博览会的终止。
相比于坐拥四川美术学院的重庆,成都虽然没有一个绝对强大的艺术院校,但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中国当代艺术版图中的一块重要的拼图。谈论成都的艺术生态的兴衰起落,很难以一言蔽之,我们此次的走访和考察试图从不同的、具体的切面,勾勒出成都真实的艺术面貌。
成都双年展现场
一对年轻情侣在遍布满城的平行展地图前找自己家的位置
谈到成都的美术馆,有一个很难绕过去的名字。早在1998年,由成都地产商陈家刚投资创办上河美术馆便落户成都,成为中国民营美术馆1.0时代的典型案例。值得一提的是,这是国内第一家收藏、展示和研究中国前卫艺术的当代美术馆。不过随着2001年出资方资金链断裂,美术馆也随之倒闭。
但成都是从来不缺美术馆的。2011年,紧靠城市中轴线天府大道的成都当代美术馆开馆,美术馆建筑由刘家琨设计,吕澎任馆长,蓝庆伟任副馆长。彼时蓝庆伟刚从中国美术学院当代艺术与策划专业研究生毕业,如今在成都工作和生活12年。那时的成都,当代艺术正处于最繁荣和高潮的时期,政府支持,资本活跃。成都当代美术馆的展览也极具活力,从对中国当代艺术史的梳理,到靳宏伟、黄予的收藏展,从毕加索中国大展、到聚焦西南生态的“贵阳叙事”……
不过由于政治风波的影响,这座美术馆的情况急转直下,成都当代艺术生态也进入寒冬。民间资本与政府合作的蜜月期迅速结束,成都当代美术馆也从此销声匿迹。
由刘家琨设计的成都当代美术馆如今已经租给了遇见博物馆
在成都如今的民营美术馆名单中,A4美术馆是运营时间最久的一家。自2008年成立以来,A4美术馆已经走过了15年的历程,有口皆碑。在过去的15年中,A4美术馆同时推进着几条不同的展览线索,既有重视与其所在的社区和社群产生联动的iSTART儿童艺术节、社区艺术季,又带有国际基因,持续呈现国际艺术大师的展览,同时聚焦西南艺术生态与个案研究,深耕在地性的艺术项目。
走过15周年的A4美术馆迁入麓镇山顶广场新馆,2023
A4美术馆前身,A4当代艺术中心
成都大部分艺术机构的分布与这座城市的发展方向相恰,都是沿着天府大道一路向南,而成都当代影像馆位于成都市的西北部,距离A4美术馆将近40公里,不过距离成都市中心天府广场只有8公里。2019年影像馆成立时,筹备工作已经进行了7年,甚至在创办之初便建立了丰富的馆藏,明确了聚焦当代摄影的定位,并邀请欧洲摄影博物馆馆长让-吕克·蒙特罗索出任首任馆长,艺术家和策展人王庆松担任艺术总监。创始人钟维兴谈到:“我们心里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一定要建成一个能跟国际平等对话的美术馆,而不总是仰望别人。”
在过去的四年间,成都当代影像馆设立了自己的“金熊猫摄影艺术奖”,连续打造了多个有口皆碑的学术展览,根据馆藏梳理了亨利·卡蒂埃-布列松、贝尔纳·弗孔等摄影大师的展览,并专门开辟了聚焦本地艺术家的固定展厅。不过影像艺术始终面临当代化路径的问题,加上地理位置远离艺术机构更为集中的南部区域,在当代艺术的视野中,影像馆的声音似乎稍显微弱。
位于成都市西北部的成都当代影像馆
成都当代影像馆创始人钟维兴在金熊猫摄影艺术奖评选现场
几乎与A4美术馆新馆及15周年特展开幕同时,位于成都市中心的木木美术馆(祠堂街馆)也顺利开馆,带来已故日本作曲家、艺术家坂本龙一大型个展“一音 一时”。展览在坂本龙一在世时便已经开始筹备,也是他生前最后的心愿。
木木美术馆所处的祠堂街是成都市青羊区的一条具有年代风情的老街,一街之隔便是人满为患的人民公园,这里是成都绝对的市中心。美术馆创始人林瀚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从木木美术馆到木木艺术社区,成都是木木美术馆‘三城四馆’战略计划中扎实的第一步。木木美术馆(祠堂街馆)不仅是成都新馆,还将成为一个集艺术、文化和社区为一体的全新社区。我希望在这里,能够容纳更多成都人民对于艺术和文化的梦想和向往。”
与人民公园一街之隔的木木美术馆(祠堂街馆)
除了木木美术馆之外,成都近几年还涌现了许多新的美术馆。2020年,依托于华熙集团的成都时代美术馆开馆,这是华熙集团继北京、重庆之后全资创建的第三家美术馆。2021年,森的·美术馆在天府新区老龙梨花森林公园内山水环抱的微博村中开幕,几乎已经到了成都市的最南端。2022年,成都复星艺术中心在锦江环抱的复地金融岛落地,与市中心并不远,美术馆由建筑师青山周平的B.L.U.E.建筑设计事务所设计改造。不过这里作为新开发的金融区域,我们直观感受到的人流量并不算大。
或许正是考虑到游客数量以及本地观众对于门票的接受程度,复星的门票价格从开始的60元调整到了40元。而木木美术馆坂本龙一个展的全价票则定为128-148元,这也是成都美术馆门票的天花板。
位于复地金融岛的复星艺术中心
森的·美术馆的位置几乎是成都的最南端
2023年,在A4美术馆南侧10公里,广汇美术馆开馆大展“共态时空:20世纪中国书画的视觉情怀”正式开幕,展现了这座拥有雄厚的近现代书画收藏的、有世界500强企业作为支撑的民营美术馆的实力。而这个远在新疆的广汇集团,将美术馆选址定在了成都,似乎也足以说明成都这座西南城市的繁荣与魅力。
美术馆为什么涌入成都?尤其是在中国房地产排队进ICU的今天。在某种程度上,它们的确满足了成都本地公众文化生活需要的巨大缺口。在A4美术馆馆长孙莉看来,“不断涌现的新机构一方面看到了大家对成都的热情和信心,另一方面也确实反映了市场的诉求。对于一座人口超2000万规模的大城市,文化和艺术生态一定是要更加丰富的。那么我们如何去应对这样一种新的市场环境、新的生态的土壤,精准地找到自己的受众,提供有价值的展览内容和产品,我觉得这就是艺术机构们要面临的新课题了。”
广汇美术馆外景
蓝庆伟在A4美术馆15周年现场
这与活跃在成都的策展人蓝庆伟(他曾先后在成都当代美术馆、广汇美术馆任职)的观点不谋而合,“任何一家知名机构开到成都都不代表这座城市的艺术生态有多好,只是成都成为了艺术分店的一个消费市场而已。我更希望能够看到一种学术性的建构,而不是收割票房的巡展,低端的热闹没有任何意义。我总是喜欢举上海龙腾大道上那些美术馆的例子,如果评选年度十佳展览,它们有多少入选?成都又有多少呢?”
以展览巡回和品牌繁衍的方式在成都进行复刻,显然不是美术馆能够持续运营的长久之计。正如策展人李杰所打的比方,“肯德基卖到成都来,可能都要做出川味才行,这个城市绝不会允许像开连锁店一样简单的复刻逻辑。也许开始两年可以这么做的,后面是绝不可能。如果你的餐馆装修得很漂亮,味道却不地道,在成都完全是灾难,可能第二天就垮了。成都的公众是非常复杂的,既有那些来打卡的人,也有质量很高的阅读者和思考者,他们在不断地学习和成长,如果跟不上大家的节奏和成长的速度,必然就会失去信任和关注度。除此之外,美术馆不断从外部引进项目,成本很高,本身也不可持续,所以不管是经济账,还是文化账,社群账,都算不过来。”
就像纽约的MoMA最初做的也是现代主义大师系列的展览,然而到了第二个第三个展览,还是转回到对美国艺术的研究。事实上,成都复星艺术中心的展览已经悄然发生了些许转变,美术馆呈现的最新展览“边界与转化:何多苓与毛焰”开始聚焦本土艺术家。同时在美术馆的“楼梯间计划”中,我们还意外地看到了几位来自本地的年轻艺术家的实验性项目。
何多苓、毛焰双个展“边界与转化”展览现场 复星艺术中心,2023
毛焰与何多苓在复星艺术中心展览现场
五年前,知美术馆在成都西南约40公里外的老君山脚下重新开馆,由王从卉担任馆长。尽管地处位置偏远的新津区,但是知美术馆以高质量的展览曾经一度引起了极大的关注。不过由于背后投资方花样年危机的影响,在艺术圈的发声逐渐微弱。
不久前,知美术馆公开回应下一步会进行更加灵活的“打游击式策展”。王从卉坦言,“在整个经济下行、地产时代翻篇的趋势下,依赖于母体输血才能存活的美术馆机制,在中国其实已经进入了尾声,新的篇章必然要开启。在这个过程当中,危机与机会是并存的。如何以相对最小的预算,灵活游动,保持活跃、保持创新、保持与在地观众的更真诚的链接,在转型期实现最大的展览呈现;在不折损学术高度的前提下,如何做到强运营,是能否在下一轮的市场中立足的关键。”
知美术馆“开”展,2018
“尹秀珍:未知”知美术馆展览现场,2020
“消失的展览”,知美术馆展览现场,2023
想要在周末预约到成都双年展的参观名额是困难的。尽管成都市美术馆每天开放10000个名额,闭馆时间也入乡随俗地调整到了晚上9:30,但是仍然抵挡不住成都观众对这顿免费的饕餮盛宴的热情。
根据官方公布的数据,2023年第二届成都双年展共带来22个国家及地区的235位艺术家的476件艺术作品,而两年前首届成都双年展的数据是272位艺术家,506件参展作品,覆盖全球35个国家与地区,观展人数突破了110万人次,达到了全球双年展之最。
与此同时,成都双年展面临的争议和批评也随之而来,比如成都当代艺术中最有价值的部分,如当代影像、行为艺术完全没有在平行展中露出;本土最具影响力的A4美术馆、成都当代影像馆也集体缺席。也有一种质问是,成都双年展里为什么“没有”成都?不过在蓝庆伟看来,这个问题并没有意义,“与其这样问,还不如问问为什么国际或者国内重要的双年展里没有成都?那才能真正体现成都的重要性。成都双年展参观人数突破了100万,这项指标很好,但这不是评价一个双年展重要程度的主要标准。”
成都双年展“时间引力”展览现场,2023
作为成都双年展艺术总监,吕澎(左二)在现场指导布展
值得一提的是,无论是范迪安担任总策展人的上一届成都双年展“超融体”,还是王绍强操刀的本届成都双年展“时间引力”,都不约而同地邀请到了来自外部视角的策展人,然而同时又安全地落在了中国美协和中央美术学院两个系统之内。
在全球双年展面临乏味和困境的今天,成都双年展的确没有带来新的建设性。不过我们也不能奢望通过双年展解决双年展本身的问题。事实上,如果站在成都的角度,不得不说成都双年展是一次成功的城市营销,也为本地观众提供了难得的了解当代艺术的机会。
在千高原艺术空间负责人刘杰看来,“作为一个大型的公立美术馆,有政府的资金投入,成都双年展对社会面的影响非常大,从小朋友到爱好艺术的年轻人到企业界到政府官员,都觉得艺术是个事儿,这个巨大的影响面是其他机构难以达到的。今天推动当代艺术最主要的障碍是什么?还是基本认知的缺乏。而官方体制美术馆推出的大型双年展,是一次集体的破圈,是从0到1过程的重要推动。”
成都双年展“时间引力”展览现场,2023
在当代艺术行业深耕30余年的刘杰深谙个中乾坤,持续性、基础性的艺术教育会深刻影响这座城市的生态,因此由政府层面推动的成都双年展重要性不言而喻。他补充道,“成都双年展当然应该有成都,Global和Local永远都是硬币的两面,两面都是Global,那肯定是假钞,两边都是Local,对不起,这是地方粮票。实事求是地说,成都双年展与理想状态还有较大的差距,但是坚持了专业操作规范和开放包容的态势,后续相信会越来越好。”
不过蓝庆伟则持一种悲观的态度,“2021年重启的成都双年展本质上是一个社会项目,它是大运会的‘配套工程’。下一届成都双年展还能持续下去吗?与2021、2023两届成都双年展的高预算相比,我预测下一届双年展的预算最多在500-1000万之间,而且成都市文旅局很可能不会再直管这件事,因为几乎没有政绩诉求了。”
成都双年展“超融体”展览现场,2021
蓝庆伟的这番预测,在成都并非没有先例。
时间回到1999年,四川企业家邓鸿赞助了“世纪之门:1979-1999中国艺术邀请展”,这个展览就是“成都双年展”的前身。直到2001年第一届成都双年展落地,它从民间力量开始,并得到政府的批准和支持。2011年政府的支持达到顶峰,举办地成都音乐公园一度被人们想象为下一个798,但是随后的2013年成都双年展便草草收场停办,那两年美好的期待和想象全部落空,成都当代艺术生态也蒙上一层阴影。
2011年,得到政府支持的成都双年展热闹非凡
作为2023年成都双年展的分策展人,吴洪亮也谈到自己的感受,“很多双年展只做了一次就结束了,热闹了一阵子就沉寂下来,甚至一些新开的博物馆、美术馆变成了僵尸馆。”
在吴洪亮看来,做双年展一定要进行深入的前期调研,有效地规划长期战略。“如果一次性为开幕展把钱砸干净,后面就常常力不从心。开始还好说,等到新鲜感过后,双年展对观众的吸引力没有了,自然就会被漠视和淘汰,那么政府或机构也就不愿意继续投入。任何的双年展哪怕拿几千万,对于一个城市的文化市场、演艺投入来说都不算很大的支出,但是对于艺术展览已经是大钱,这笔钱投入之后如果没有体系性的良好评价作为支撑,如何告诉国家和公众这笔投入是合理的?如何持续下去呢?前两届成都双年展正好有大运会的背景,又有两座大型美术馆建成,双重利好支撑让我们看到一道不同凡响的双年展景观。尤其在疫情之下,通过各方的努力下,有如此成果,来之不易。那么下一届双年展如何做呢?更要靠双年展自身所产生的独立的能量了,这既是机遇也是挑战。期待成都这座有历史,又有青春感的城市有新的办法!”
成都双年展举办地
位于金牛区天府艺术公园内的成都市天府美术馆
同样位于天府艺术公园内的成都市当代美术馆
在中国,除了北京和上海这两个艺术中心城市,其他地区有影响力的商业画廊屈指可数。来自成都的千高原艺术空间绝对算得上其中一个。
2007年,中国画廊正处于蓬勃发展的时期,千高原艺术空间落户芳沁街,距离玉林西路的小酒馆仅1公里。从千高原的名字上看,并不具备明显的成都地域特色,它来自法国哲学家德勒兹的著作《千高原》。画廊创始人刘杰曾在采访中谈道,“每个人都是自己世界中的高原。这种开放式的陈述,合乎我们工作开展的原则,或者说体现了当代艺术的一种基本状况。”
在成都艺术生态的在地性梳理方面,千高原的开幕展可谓肇始者。展览名为“回响:成都新视觉艺术文献展1989-2007”,一部分是文献,梳理了成都1990年代中期到2000初在绘画以外的艺术项目和活动。刘杰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要做的是商业画廊,于是在文献展之外,另一部分,带来陈秋林、戴光郁、余极、周斌四位艺术家的作品。“今天有的艺术机构的定位比较暧昧,看上去是替代性空间,但是也做买卖。这是跟深圳很不一样地地方,在深圳无论是红树林,还是KennaXu,或者是三个90后做的万一空间,都很明确自己做的是画廊。”
千高原艺术空间负责人刘杰
除了千高原之外,成都目前定位较为清晰的商业画廊还包括K空间、D空间、了了艺术传播机构,它们分散在成都的不同地区。事实上,位于芳沁街的K空间比千高原还要早半年成立,尽管它也曾经历了起伏,但仍是国内博览会上经常看到的成都面孔。2022年,K空间旗下设立了专注于青年艺术家玖艺空间。
成立于2018年的D空间落户在蓝顶艺术区三期。在2023年成都双年展期间,D空间带来的“寒烟拾翠——汤宇、蒋国蓉双个展”也是成都双年展平行展的一部分。
位于成都玉林片区芳沁街的K空间
位于蓝顶艺术区的D空间
与成都世纪城国际展览中心相邻的了了艺术传播机构,更多是低调地深耕本土艺术家和本地市场,并且一直与程丛林、陈安健等本地艺术家有稳定的合作。从成立时间上,始于1999年的它堪称本地资历最老的机构之一,不过外界对其了解并不多。由于拥有稳定的藏家,了了对参加外部的博览会并不积极,疫情之后画廊空间的群展展期更是长达一年。在画廊空间之外,创始人邓昭宇和策展人蓝庆伟共同发起了壹平方阅读公益图书馆,为艺术研究者以及普通读者提供艺术专业图书。
位于世纪城国际展览中心附近的了了艺术传播机构
2023年,了了艺术传播机构只做了1档展览展墙上的程丛林、陈安健作品已售罄
了了艺术传播机构开辟的壹平方阅读公益图书馆
当然值得一提的,还有已经消失的那特画廊。2011年7月,那特画廊在成都当代美术馆隔壁开幕,其创始人吕婧在澳洲读书时便攻读了媒体和艺术史。她的另一个身份是当时成都当代美术馆馆长吕澎的女儿,从小受到父亲的耳濡目染,接触艺术并认识了不少艺术家。这间专注于中国当代艺术中青年艺术家的新兴画廊,势头一度很猛。不过2017年,在成都当代艺术最低潮的时期,画廊也随之关闭。
位于成都当代美术馆隔壁的那特画廊
2013年,千高原从芳沁街300余平米的小空间搬到了如今所在的高新区铁像寺水街商圈,位置向南移动了10公里。新空间开幕展带来艺术家熊宇的个展“时间的节点”。熊宇生在成都、长在成都,并且任教于四川大学艺术学院,是个地道的成都人。而细数千高原合作的艺术家名单,很大一部分来自西南地区。原因并不难理解,成渝地区本身拥有丰富的优秀艺术家群体,无论从学术的独特性,还是沟通运营成本的角度来讲,画廊也没有必要刻意舍近求远。
千高原一向是参加艺术博览会的积极分子,在上海、在北京、在香港、在巴黎,千高原几乎是我们可以看到地唯一的成都画廊。成都的地理位置似乎是一个天然的劣势,即便是参加国内的艺术博览会,画廊展位的销售额很多时候也只是刚刚能够覆盖参展成本,更遑论越洋参加国外的展会。但是对于推广艺术家,参加博览会无疑是一条重要的路径。
位于铁像寺水街的千高原艺术空间
在成都本地,也曾有过Art Chengdu艺术博览会,在家门口参加博览会对本地画廊而言无疑减少了许多成本。然而一个博览会能不能持续下去,考验的是本地购买力能否被充分挖掘出来。这里有西南地区最大、销售额全国排名第二的GUCCI旗舰店、排名第四的Burberry(IFS店)、排名第四的爱马仕(太古里店)、排名第六的LV店……
尽管这座城市奢侈品的购买力十分强劲,但是似乎并没有如我们所愿地转化为对艺术品的消费上,这是成都艺术市场的痛点。成都人可以接受一晚上打麻将输掉几万甚至十几万,也不愿意花几千元去买一件艺术品。有人在成都和我讲了一个段子:在第一届Art Chengdu上,有人问长征空间的卢杰销售怎么样,卢杰说太好了。第二届很多人挤破头想进来,结果发现长征空间没来。作为博览会的主办方,如何引导那些在奢侈品店里血拼的人群进入博览会现场购买艺术品,就显得尤为重要了。
位于成都春熙路的Art Chengdu博览会,2018
搬至成都世纪城新国际会展中心的第二届Art Chengdu,2019
Art Chengdu并没有迎来第三届。曾经高调官宣要在成都举办的另一个主打潮流艺术的U3博览会,如今已经没有了下文;它原本定在成都东北部二仙桥附近的东郊记忆,但是随着疫情的结束,东郊记忆突然从没落变得人满为患,场地合作也不再继续。而据说,ART021团队正在积极地考察成都,为博览会落地成都做准备。
“这件事情肯定难做,但是反过来说,没有什么事情是容易的。”刘杰说道,“我们画廊2007年开幕的时候,一个客人都没有,这件事情是做出来,而不是一堆东西摆在眼前等着你去捡。作为博览会主办方,除了做好服务,一定要去发掘新的藏家来到现场。巴塞尔不就是这样做的吗?一方面带来全世界最好画廊,一方面请到最有实力和想象力的藏家。如果画廊在博览会上只是销售作品给熟悉的老藏家,参加博览会的意义是什么呢?”
成都太古里,汇聚了国际一线奢侈品牌
在中国,目前拥有艺术博览会的城市包括北京、上海、深圳,甚至广州和南京。“如果还有一个城市适合举办博览会,我相信大家公认成都是条件最好的。整个武汉以西的地区,无论是经济文化活跃度、社会多元包容程度、财富人群数量,成都应该都是第一。”刘杰说道。
正如刘杰在谈论双年展时所说,今天推动当代艺术最大的障碍是缺乏认知,而博览会平台可以对公共教育产生巨大的影响。“成功博览会成为一个城市事件。比如上海ART021和西岸博览会,经过了10年的发展,如今的艺术生态完全不一样。当然我们不能说只是博览会的功劳,但是作为一个聚集平台它确实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比如Art HK在2013年被巴塞尔收购之后,这10年香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们小时候接受的教育说香港是文化沙漠,但是只要有好的机构进入,只需要10年就可以建构一个文化重镇,今天谁敢说香港是文化沙漠呢?”
成都太古里IFS的大熊猫,是这城市最知名的地标之一
谈论成都的艺术家,似乎总是避不开那些熟悉的名字:周春芽、何多苓……在中国当代艺术刚刚发生的1980年代,四川美术学院的绘画“川军”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直到今天,作为受到川美辐射的西南城市仍然享受着它带来的名声红利,让人不由得关心这座城市的艺术家群体。
成都也的确拥有生产艺术家的沃土。单从绘画来讲,从“50后”艺术家何多苓、周春芽、王川、何工、熊文韵,到“60后”艺术家郭伟、罗发辉、俸正杰、郭晋、杨冕、何森、赵能智,再到“70后”艺术家屠宏涛、漆澜、熊宇、李昌龙……已经形成了清晰的代际关系。尽管一些艺术家已经离开了成都,但是他们身上始终带着成都的基因。
何多苓曾经说过一句话,“除了我,身边的艺术家几乎都去过北京。”
在90年代,位于成都玉林片区的小酒馆曾是当地艺术家们活动的据点
在绘画之外,成都当代艺术中最具魅力和地域性的部分,当属当代影像和行为艺术家群体。2017年,A4美术馆举办了“回路——2000年以来的西南影像实验”,呈现了包括阿斗、黎朗、冯立、张晓、李俊、张晋、陈萧伊在内的11位西南影像艺术家的作品。
这些来自成都的艺术家几乎包揽了专注于中国当代摄影的三影堂大奖,其中阿斗是首届,张晓是第二届,张晋是第四届、李俊是第五届,陈萧伊是第七届……俨然形成了影响力可观的艺术群体。不过他们之间生活和创作的联系是松散的状态。就在2023年7月,我们成都之行的前夕,12位生活在成都的艺术家以G12为名自我组织了一场“闪沙”群展,在本地一个替代性空间——集火艺术中心呈现。
G12艺术家们与集火艺术中心团队
上世纪90年代,成都提出了府南河的整治,后来获得了联合国人居环境奖。那时候成都的行为艺术家在机缘巧合之下,以水的保护为切入点,恰好契合了当时政府倡导的主题。彼时北京的政治气候低沉,艺术家只能在公寓里做艺术,而成都成为中国行为艺术的重要据点,宋冬、尹秀珍等艺术家都曾来此进行创作。
1997年艺术家周斌迁至成都,直到今天仍然保持着旺盛的创造力。2008年,周斌与刘成英发起了首届UP-ON向上国际现场艺术节,流动于成都A4美术馆、广汇美术馆等不同的艺术空间,到如今已经举办了10届。2012年到2017年间,周斌在川美教了五年的行为艺术,2017年以后,班级授课改为“夜校”工作坊形式,他的课程培养和熏陶了大批年轻的行为艺术家,例如活跃在西南地区的童文敏、胡佳艺、王彦鑫等。2021年,周斌拿出了自己的一套私宅,创办了UP-ON向上行为艺术档案馆,定位是:聚焦行为艺术研究推广的独立非营利机构。
UP-ON向上行为艺术档案馆“夜校·浓园艺思”第16期现场,2023
周斌(右一)在A4美术馆15周年特展“感知地理”现场参与戴光郁的行为作品,2023
蓝庆伟曾经对西南艺术生态有过长期研究,2019年他在A4美术馆策划了“从街头到语言——2008年以来的西南行为艺术”,参展艺术家便包括生活在成都的周斌、何利平。展览开幕那天,“50后”艺术家戴光郁也来到了现场。而展览中更年轻的面孔,像是师从周斌的童文敏、胡佳艺、王彦鑫,他们更多活跃于重庆;成都的知名行为艺术家,最年轻的也要数1983年出生的何利平了。
何利平毕业于川音美院雕塑系,也是艺术家李昌龙如今任教的学校;除此之外,成都本地的艺术院校还包括:艺术家熊宇任教的四川大学艺术学院、以及西南交通大学、电子科技大学等综合性高校的美术学院……或许是因为缺乏像四川美术学院这样强劲的孵化器,成都的年轻艺术家并不像重庆那样野性和生猛。正如蓝庆伟在形容两座城市的气质时说道,“成都更加繁华,餐馆的装潢都比重庆好,而重庆更加讲究原始性。”
“人,诗性地栖居”四川大学美术馆展览现场,2023
这是四川大学艺术学院2021年初发起“艺术X设计X心理”跨学科实验艺术项目
“辐射与共振:四川音乐学院成都美术学院师生特别邀请展”
四川音乐学院美术馆,2023
不过成都的好处是可以让所有的艺术家活下去。
当我第一次来到蓝顶艺术区,不由得被它的冷清所惊讶。和北京798艺术区、上海M50创意园不同的是,这里的游客寥寥无几。蓝顶作为一个艺术区,更多是封闭式的艺术家工作室,而非开放性的艺术机构。艺术区内的蓝顶美术馆也因为政府支持的退场和开发商运营投入的削减,而进入青黄不接的现状。斑驳剥落的墙皮,泛黄的美术馆牌匾无不预示着它如今的境地。在我进入美术馆展厅之前,扫描收费的二维码将门票直接转入了个人账户。
蓝顶美术馆的入口
蓝顶艺术区20周年文献展现场也是成都双年展平行展之一
位于蓝顶艺术区的何多苓美术馆
当前的展览同样是成都双年展平行展之一
尽管它在艺术生态上堪称没落与失败,但是好处是留得住艺术家。与其他城市不同的是,蓝顶的工作室是拥有产权的。艺术家购买之后,不必像其他城市的艺术家一样担心工作室流离与迁徙的风险。也许是考虑到一些年轻艺术家无法承担起房价,蓝顶三期建设了很多高层的LOFT可供选择。蓝庆伟谈道,“成都有很多等级的藏家,有人买10万块钱的,也有人买1000块钱的,就算是那些无法进入主流视野的艺术家,也有人买你的作品。蓝顶青艺村有很多年轻艺术家,可能他们的创作和藏家并不在我们所理解的当代艺术核心圈子里,但他们依然卖得很好。”
蓝顶艺术区拥有产权的工作室,路上冷清而整洁
蓝顶艺术区内无人值守的艺术商店
版画作品价格在数百元左右
如果从艺术生态的各个环节来分析,比如美术馆、商业画廊、艺术家群体、双年展、艺术博览会……成都在每个系统中似乎都有出类拔萃的代表,但是除此之外,大多数机构的面目仍然是模糊的,是处于灰色地带的,甚至我们在成都之外的城市从未有过耳闻,而这也是成都最有活力、最有趣的部分。
在成都的最后一晚,我来到了玉林商圈附近彩虹路的一苇书坊,红印艺术中心的运营总监黄静岚和我约在这里喝啤酒。她所供职的红印艺术中心,是一个处于非营利空间和画廊性质之间的机构。它曾经的名字叫基准方中艺术空间,来自专注于建筑设计的投资方,而空间的位置也是基准方中成都总部所在的华润广场A座的写字楼里。最新的展览“留-拆-改之更新℃”由黄静岚策划,聚焦城市里的空间与艺术,何利平、张晋都在参展艺术家之列。
位于玉林片区彩虹路上的一苇书坊
一苇书坊的bartender
我去的那晚轮到了艺术家张晋
“留-拆-改之更新℃”展览现场,红印艺术中心
我们所在的一苇书坊是许多年轻艺术家的活动据点,由于下雨,晚上聚来的人并不多,我只见到了张晋和李俊两位常客,他们都曾获得过三影堂大奖,并且一起参与了A4美术馆的“回路”展览,以及不久前的“闪沙”。这些艺术家每天轮流担任一苇书坊的bartender,他们带来的营业额成为这个书店和小酒吧运营的一部分。在和他们聊天的过程中,我了解到集火艺术中心、艺术家李勇政创立的极少艺术中心、成立于2019年大浦当代艺术馆、仅有四平米的肆空间……这是成都艺术生态中截然不同的另一面。
“流体-景观”展览现场的张晓作品
极少艺术中心,2023
“流体-景观”展览现场的陈萧伊作品
极少艺术中心,2023
成立于2019年的大浦当代艺术馆
在只有4平方米的肆空间,艺术家陈文华与空间创始人黄佼、向征、马锟
策展人李杰在iSTART儿童艺术节现场
当我们谈论成都当代艺术生态时,很多时候这些机构的微观探索并不会以显性的名字出现。正如策展人李杰所说:“艺术界很有意思的一点是,很多活跃在明面上的策展人和艺术家并不一定是被他所在的城市所影响的,他们可能被更大的系统影响;但是更多在地的艺术家、策划人,反而跟这座城市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我会感到这种微生态不断迭代和变化,比如成都以前有很多很生猛的小实验正在消失,同时又有很多新的更深入社区或者城乡接合部的项目生长起来。这是成都让我觉得迷人和产生信心的原因。它们甚至都不能叫替代性空间,而是不同的人在一个地方做一些有趣的事情,大家互相串门,用各种形式——有些可能是摆摊的形式、有些是开放工作室的方式、有些是抵抗学校教学检查的方式——做自己的项目。这些项目或许没有被艺术界、被媒体、被城市所记录和传播,但它们仍然在不断地生长。”
相比之下,李杰所供职的A4美术馆,在成都反而是一个异类的存在。它已经连续做了15年,而成都很多艺术机构似乎并没有打算像A4那样在行业化的氛围中运行。李杰补充说,“有些机构可能就做了一两年的展览,但是它们死了吗?好像也没有,那些人还是很活跃,还在做他想做的事情,有可能在里面做菜,摆摊,或者做成一个独立出版的小书店了。我觉得这并不代表他们做的事情就不是一个好的项目。只是空间在迭代,项目在迭代,人也在成长。”
夜晚11点半,玉林西路上的小酒馆
玉林西路上的白夜
招牌上何多苓、艾轩画的《第三代人》打上了薄薄的马赛克
但仍然可以辨认出最前排的人是翟永明
喝完酒,我独自去了一趟玉林西路。一苇书坊距离那首让这座城市爆火的《成都》中的小酒馆仅有300米。这条街所在的社区曾经在90年代聚集了何多苓、周春芽、张晓刚等中国知名当代艺术家,他们以此为据点,喝酒、聊天、创作……到如今据点变成了景点。艺术家们离开了此处,而张晓刚和唐蕾创办的小酒馆,以及何多苓和翟永明创办的白夜酒吧,外面挤满了排队打卡的游客。
事实上我直到此刻才第一次完整地听完赵雷的那首歌。我不太喜欢任何被神化的事物。只有保持适当的距离,才能认识得更清楚,对于观察成都这座城市的艺术生态而言,或许也是同样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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