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与女性是艺术家罗发辉重要的题材对象,尤其是巨大的玫瑰形象,成为他最具鲜明个人风格的标志。这些花朵散发着粘腻又莹润的肉体意象,在灰色的背景之中充盈着整个画面,殷红的色斑悄然渗透而出,具有一股神秘而诱惑的气息,同时又夹杂着隐晦的伤感。罗发辉对于伤害的表达和1980年代的“伤痕美术”不同,他不是直接从社会现实层面进行人文叙事,而是通过花的朦胧意象之美,含蓄而巧妙地揭示了视觉心理的微妙变化。
■ 罗发辉在工作室日常,2024。图片由罗发辉工作室提供,©罗发辉
绘画就是我的人生日记
邱敏:您具有个人风格标志的作品是以花为符号进行绘画创作的这一系列,尤其是巨大的玫瑰形象,在形成这种符号图式之前,您尝试过其它什么题材的作品吗?
■ 罗发辉,《玫瑰》,布面油画,100×110cm,2000。图片由罗发辉工作室提供,©罗发辉
罗发辉:我之前画了十年的风景画,1996年参加上海双年展时,是用风景画参展的。本来我想送展别的,但组委会就只要风景画。参加了这种大展,把我见识打开了。我第一次出国是1999年,去的英国。整个一个月都在逛博物馆。看完后,我再反观中国当时的文化现状,反而觉得里面有一种神秘性的东西,我就挖掘中国传统文化中意象的东西。比如最近我想做一个小活动,就是《花非花》,“花非花”来自白居易的诗“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小时候我就读过,但理解不深刻,现在我能感悟到白居易诗中要表达的。我一直在琢磨这些诗人内心是怎么想的,我对花的描绘是我对于生命的浪漫想象,或像风一样游动轻薄,或像雾一般飘散而零乱,人生的净与污、纯与混都在画面中一同绽放与凋谢,人生中的和煦春色或是忧烦菲菲都随风飘舞、纷纷扬扬归于一途。
■ 罗发辉,《夜色下红玫瑰》,布面油画,120×100cm,2016。图片由罗发辉工作室提供,©罗发辉
邱敏:人在不同的环境里,心理感受和情绪是不一样的,对于观者来说,我们可能焦点在艺术家作品的展览现场,作品和展示空间怎样产生一种互动互融的关系,您的工作室空间环境如此迷人,感觉您在园子里花了很多心思?我很想知道对于艺术家来说,创作空间环境是是否会影响他的思考?
罗发辉:画画是我喜欢的东西,除了它,我想不到能干什么。但如果就生活本身而言,除了画画,我还喜欢很多事,比如弄房子。这个房子我每年都会让它有一些不同,因为房子是一个人生活和思考的空间,它代表着一个人的生活状态。对我来说,它跟我的创作思考有关。在有条件的情况下,我希望它能为我提供一个更安逸的状态。以前我去欧洲看印象派的作品,我就很关注这些艺术家曾经居住过的空间,比如巴比松画派能画出那样的风景,除了自然本身给他们创作提供灵感,这批艺术家的生活基本是无忧的,可以自由表达自己。
■ 罗发辉,《南山》,布面油画,100×110cm,2022。图片由罗发辉工作室提供,©罗发辉
邱敏:中国传统艺术里有大量关于花的描绘,但花往往被赋予了人格象征,与人品相互渗透,物与人具有统一的本质,人的品性附着在花上面,比如莲花象征君子。另外花也是一种情感寄托的对象,在古典诗词里,人的诗情往往借助植物花卉来起兴或者比德。您虽然在作品的创作思考中强调对中国传统意象的一种表达,但您笔下的花其实有一种反传统的东西。
■ 罗发辉在活动现场,2024。图片由罗发辉工作室提供,©罗发辉
罗发辉:首先花是一个普适性的国际符号,大家都认识。另外,一朵花不只是绽放的状态,它在不同时间,有不同的花期,正因为如此,它即便绽放时充满了力量感,但绚烂至极就是它接下来的衰败时刻,那种脆弱恰好是在盛期时呈现的。
■ 罗发辉,《妖艳大花》,布面油画,200×400cm,2018。图片由罗发辉工作室提供,©罗发辉
罗发辉:中国传统的花都是美好的,比如花开富贵,代表吉祥寓意。另外就是用梅、兰、竹、菊比喻四君子。但在我笔下的花,把这些东西都颠覆掉了。最初,玫瑰颇具花自然本身的形象。接着,玫瑰变为阴冷的铅灰色,有对抗的姿态。是视觉感受的需要?是夜晚私密的场景?是情爱的反思?是纵欲后的空虚失落?是肉体被袭的隐忧?花悬浮于画,花的体积、明暗对比和光感都很强烈。然而,花瓣却变得坚硬而冰冷,金属般的铮铮作响,棱角分明,像尖尖的刺,像锋利的刀刃。温情的玫瑰花却变得面目狰狞,张牙舞爪。是灵肉的难融?是性爱的缺失?是玫瑰的自卫?是花的怒发冲冠?我画的玫瑰从一开始就在自我蘖生、自我繁殖和变异,就像生活并非由我所能独立控制。我相信这些巨大的玫瑰包括它的膜瓣、孔洞和凸起物,是实态的,也能够在需要的解释中变成虚态。所以最好的“复制”并不是复制,而是一种仪式。我始终对生活报以深深的敬意,我愿意花一段时间用自己的土壤去栽培这些玫瑰。一部分是意象的花,一部分就让它蜕变。
■ 罗发辉,《记忆中的宿舍》,布面油画,120×300cm,2021。图片由罗发辉工作室提供,©罗发辉
罗发辉:我们既可以看到“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这种哀婉的情思,也可以看到“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这种老庄哲学般的自在人生;还有就是白居易“花非花、雾非雾”这种隐晦而又真实的梦幻泡影;也有像苏格兰诗人彭斯诗中“我的爱人象一朵红红的玫瑰”这样充满柔情蜜意的表达;但同时还有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对现代性的危机感进行警示。真实抑或世界的幻象都是一种源于认识基础之上的,如何去认识、如何去看待这个世界,是我们所应思考的问题。
■ 罗发辉,《纯洁的玫瑰》,布面油画,120×100cm,2021。图片由罗发辉工作室提供,©罗发辉
罗发辉:中国的文化是意象性的,美学的表达是意会,而不像西方那样直接。在西方文化里,花的灿烂和死亡都以很直接的方式表达。比如基督教里,要么上天,要么下地狱。而中国,犯了弥天大错,你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炼狱500年什么的,还可以再回来。中国的文化是一种循环往复,对我来说,政治、文化生态都是意象性的。
■ 罗发辉,《大花》,布面油画,180×180cm,2021。图片由罗发辉工作室提供,©罗发辉
罗发辉:前年我们自驾去西北转了一圈,顺路到了德令哈,当时海子坐火车去青海时路过德令哈,写过一首《姐姐》,他那时生活状态对我的思考是一种启发。他还写过一首关于梵高的诗歌《阿尔的太阳——给我的瘦哥哥》,比如一开头他就写“到南方去/到南方去/你的血液里没有情人和春天/没有月亮/面包甚至也不够/朋友更少/只有一群苦痛的孩子,吞噬一切”。我觉得他的自杀可能跟这个有关系,这也是我想借助他对生活状态的思考,来反思我自己的艺术和生活。而对于公众,大家可能最熟悉的是他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些句子甚至变成了绝句,像《长恨歌》也是,一百多句里,总有几句变成了绝句。我就去研究,为什么这些句子变成了千古绝句,这是我绘画里要吸收的东西,我用花的意象,把诗中这种东西揉进去。
■ 罗发辉在工作室日常,2024。图片由罗发辉工作室提供,©罗发辉
罗发辉:你刚才在我工作室看到那幅大画,我画的是浮云里的12朵花。把我从小到现在的重要印象都放进去,我是在解决自己的问题。这幅画前前后后我画了9年,中间参加过2次展览,作品是在不断生长过程之中。人生就是浮云,这幅画就如同是我的人生日记。
邱敏:您的画面中出现人物,都没有画脸,为什么?
罗发辉:画脸就实在了。我画的是意象,所以把面孔都抹掉。
做文化是需要时间成本的
邱敏:中国的当代艺术进入市场体系,艺术家的创作心态也随之发生了变化,我们常常会为创作感到焦虑,并不是因为创作本身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当艺术被裹挟进消费主义预设的话语之中时,可能艺术创作的初衷就被不知不觉修改,您为经济焦虑过吗?在创作中会考虑艺术市场的需求吗?
■ 罗发辉,《一男一女》,布面油画,80×100cm,1995。图片由罗发辉工作室提供,©罗发辉
罗发辉:当然有。1994年我在中国美术馆做个展,作品全卖了,卖了30多万,但不久全部花光了。在一瞬间就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我也没有办法,只好重新来过。其实这种感受,就像花一样,花在一年里有不同的花期——有萌芽,有绽放,有衰败,我觉得人生何尝不是这样。但我从没有考虑过艺术市场。你也可以说是我运气好,赶上了那波中国艺术市场兴盛的年代,但经济的确可以让我解决很多麻烦,让我可以安心做喜欢干的事情。除了画画,我什么都不会做。记得我刚到成都时,就背了一个包包,带了一条毛巾,一个洗脸盆,我也曾经试过去社会里做点挣钱的事情,但我发现我干不来。我是一个非常讲究礼义廉耻的人,有很多底线是无法突破的。包括现在也一样,让我提钱的事情,我很难启齿,不是说我卖弄清高,而是那个时代的文化道德观念让我难以启齿。但你要到社会中去,你就必须面对他人,面对各种社会关系网,我应付不了。只有画画可以面对个人,可以只和自己打交道。画画就是我的人生,而这之外全是江湖。如果不画画,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干什么。我们这代人是被迫走到这条路上的。
■ 罗发辉,《绵绵延延的山》,布面油画,80×100cm,1996。图片由罗发辉工作室提供,©罗发辉
邱敏:为什么说“是被迫走到这条路上的”?
罗发辉:就像前面我给你讲的,我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我和杨述一样,都是在学校里教书,然后辞职。热爱艺术是最重要的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不会干别的,只有画画这条路走,所以,我是被逼到这条路上的。
罗发辉:1990年代的时候,做展览是让人兴奋的,因为从艺术家到市场到媒体到大众,各个系统都在关注。2000年后不一样,展览是做给市场看的,围观的人关注的不再是艺术本身,而是背后成功的光环。做文化是需要时间成本的,但现在我们整个社会都挺急功近利。
■ 罗发辉在活动现场,2024。图片由罗发辉工作室提供,©罗发辉
罗发辉:2001年我才和太太结婚,那时我39岁。之前我从来没考虑过婚姻、家庭、孩子。因为之前单身汉饱一顿饿一顿的,自己都没着落。但2000年的时候,艺术市场起来了,和我一起的那一批艺术家都差不多是2000年之后结婚,有了家庭,接着再生孩子,都是经济好了才想成家的事。以前川美77级那批艺术家结婚生孩子,对孩子没啥概念,也不太管,而我们这批结婚生子,对孩子的想法有一个变化,就是觉得什么都欠她的。中国古话是:先成家,再立业。我们这代是,先立业,有机会再成家。现在可能是又不成家,又不立业,能有个“业”就不错了。读书的时候我们看《等待戈多》,荒诞派戏剧,觉得不可思议,但我发现那些荒诞的东西全部在当前社会中都一一应验了,甚至比“等待戈多”更荒诞。
■ 罗发辉,《云朵云朵》,布面油画,60×60cm,2022。图片由罗发辉工作室提供,©罗发辉
邱敏:今天的艺术创作不再强调“唯一性”,本雅明说的“光晕”在机械复制时代开始逐渐消逝。当代艺术超越了单一的视觉审美体验,强调观念性。因此,我们谈论技艺的原创性要放置在具体的上下文语境中才有价值。在这样的语境下,有一些艺术家可能选择自己不动作,雇用助手来为他的观念服务,甚至绘画也是如此。您的创作从头到尾都是自己完成吗?会有助手来帮着完成吗?
罗发辉:全程都是我自己完成。我喜欢画画,让别人来帮着画,就好比谈恋爱让别人帮着谈一样。当然有的艺术家不画,有团队,包括欧洲古典时期就有艺术家雇用一批人来画。在今天也有很多艺术是制作,制作只是一种手段,必须有观念注入。比如安迪·沃霍尔的作品就是制作,但他有观念,跟单纯只是制作是不一样的。
■ 罗发辉工作室一角,2024。图片由罗发辉工作室提供,©罗发辉
邱敏:我在您的工作室里看到绘画颜料之外,还堆放着大量的喷漆罐,您在这些大画里使用了喷漆,笔绘和喷绘对您来说意味着什么?
罗发辉:喷漆是新型的油画材料,是实验。比如管状颜料产生后,印象派艺术家就可以带着工具到户外作画,这是一个观看和呈现的巨大转折。技术会带来新的可能性,我使用油画喷涂,并不是因为大尺幅,是笔描绘不出的美好状态!是实验的乐趣。
罗发辉
罗发辉,中国著名当代艺术家,1961年出生于中国重庆,1978年考入四川美术学院附中,1985年从四川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他以纯粹的个人独立语言创造出:“玫瑰”、“欲望”、“溃烂”、“仙境”、“色秀”、“大花”、“我的花园”系列作品,从玫瑰大花的基因变异到现世场景的“我的花园系列”。
曾参加:上海双年展、成都双年展、法国蒙彼利埃中国艺术双年展、德国吕贝克美术馆<赤山水绿水>中德艺术家作品巡回展、<ACAF NY2007>首届纽约亚洲当代艺术展、爱尔兰现代美术倌“龙族之梦”中国当代艺术展、意大利拉斯佩齐亚美术馆“中国新视觉”来自上海美术馆藏中国当代艺术展、时代肖像——当代艺术30年、第四届广东美术馆三年展、第55届威尼斯双年展——大型平行展<未曾呈现的声音>主题作品展等。曾先后在国内外各大美术馆举办“畸形的真实”、“玫瑰园”、“欲望的深度”、“欲未央,色未央”、“悬浮的欲望”、“仙境”、“春华劫”、“浮生物语”、“弱暴”、“我的花园”等主题个人作品展。
作品被中国美术馆、上海美术馆、广东美术馆、深圳美术馆、四方当代美术馆、成都现代艺术馆、澳门东方基金会、张江当代艺术馆、月湖美术馆、台湾山艺术基金会等机构及英国、德国、法国、荷兰、比利时、西班牙、意大利、美国、加拿大等国内外的私人收藏家们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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