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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冰无人能懂的《天书》
上世纪80年代,一部由混乱偏旁组成、无人读懂的《天书》让徐冰这个名字响彻中外艺术界。2009年10月16日,出现在四川美术学院多功能厅的徐冰并非一副“天外来客”的形象。他卷发齐肩、戴着学者般的圆形眼镜,说起话来和风细雨,态度谦逊和蔼。“啊,这才是真正的大师!”他刚一进场,就有人大声感叹。
徐冰1955年生于重庆。这是归国两年的徐冰第一次回“老家”举行讲座,题目是《我的艺术方法》。整个大厅座无虚席,走廊、主席台旁、大门口……除了天花板,能占用的地方都挤满了神情虔诚的学生与老师。连罗中立都感叹,“这是我所见到的最火爆的一次讲座。”
从前苏联的写实主义,到“文革”时期的宣传艺术,再挺进前卫艺术,作为1950年代生人,徐冰经历了这一时期先锋艺术家都曾经历过系列蜕变。“毛泽东的基本艺术思想是对的。”“愚昧也是一种营养。”……结束了18年“纽约客”的生活,他的回归似乎代表着另一种沉思。
徐冰,被《美国艺术》杂志评为15名国际艺术节年度最受瞩目人物之一。作品《天书》曾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交界之际引发国内、国际社会的强烈反响。1990年接受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的邀请,做为荣誉艺术家移居美国。1999年获得美国文化界最高奖:麦克·阿瑟天才奖。2004年,以“9·11”废墟的尘埃为材料所做的作品《尘埃》获得当今世界艺术界最高奖项———AretesMundi国际当代艺术奖,成为第一位获得这一荣耀的中国艺术家。2007年,徐冰回国就任中央美术学院副院长。
“我们有特别的、营养的背景”
“我从你们的热情中感到了四川画派的力量。”看到下面满实满在的人群,徐冰以此作为开场白。收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之后,他又透露了一个秘密,“我是出生在重庆沙坪坝的,说不定和你们的院长生在同一个医院呢,这医院的孩子生下来怎么都搞艺术了?呵呵……”
当学子们正以掌声与笑声回应偶像的和蔼可亲,台上的徐冰已经打开幻灯片,立马进入了正题。这是他在中央美院学生时代的习作:一张《大卫》素描以及几幅黑白版画练习,驴子、草棚、池塘、麦田等占据了画面的全部空间。徐冰故意让每张幻灯片停留的时间长一些,好让学生们看清上面的人物与景象。“当你们的院长在画《父亲》、何多苓在画《春风已经苏醒》的时候,我就在画这些。”放完图片,他轻轻地说。
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前后,艺术家的创作主题多是围绕乡村以及社会建设。“我们以为那是真正的时代核心,但时代核心与这些其实没有多大关系的。”徐冰说,他突然发现,一时间,所有的人都在画着类似的题材,“把艺术变成了社会考察,而这两者完全不是一回事。”
当时的中央美院依旧可见前苏联式社会学现实主义的影响,同时,新的艺术思想也接踵而至。1984年,一场在中国美术馆展出的北朝鲜画展让徐冰无比震撼。面对宣传画似的社会主义艺术,他感叹“我周围所能看到的作品也很相似地无聊”。他决定改变、脱离,却又一时找不到方向。“那次展览像镜子一样让我看到了我们的局限,我想走出来,但还不知道新艺术究竟是怎样的,也从没见过西方当代艺术。这催促着我去寻找新的方向。”
然而,由于时代局限等各种原因,80年代末的中国前卫艺术家大都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他们当中,有条件的漂到西方,有的转入“商海”,还有部分转入“地下”。1990年,35岁的徐冰接受美国威斯康辛大学的邀请,移居美国,继续思索他的方向,创造他的奇迹。 20年后,作为一位国际上具有极高知名度的中国艺术家,此前的那段经历仍然被他怀念,乃至珍惜。当一位大学生举手询问“现在是当代艺术的低潮,我们是继续在国内学习,还是出国,你有哪些经验能对我们起到帮助?”之时,他的回答可以证明这一点———他耐心告诉这个孩子:任何经验都是有帮助的。“我们有特别的、营养的背景,哪怕这些经验是愚昧的。我们学习国外的雕塑家,但没有发现毛泽东就是大的社会雕塑家。很多人问我,为何你来自中国,做的东西却那么前卫和先锋?我的回答是:你们都是博伊斯(欧洲著名前卫艺术家)教出来的,我是毛泽东教出来的。”
“在中文里,有很多东西可以玩”
1987年,徐冰开始创作至今还在为艺术界持续争论的作品《天书》。他从《康熙字典》等字典与古书中找出一些偏旁部首,破天荒地将其毫无规则地凑在一起,编篡出一套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伪汉字”,之后再将其一一刻印在木头上,排列成活字印刷板。
1988年,《天书》的第一部分在中国美术馆展出,舆论一片哗然。那些谁也不认识的“伪汉字”被视作对中国千年文化的嘲讽和挑战。有观察者认为,徐冰在前卫艺术时代敢于首先说出官方语言的空白和传统文化的无力。
两年后,《天书》全部完成,由徐冰创造出的4000个字被精确地刻印在木块上,又印在长幅的布单或纸张上,成文成书。整个展示空间的四墙和天花板都被奇怪的文字占满,让观者恐慌、惊讶、不知所为。
“这是一种很荒诞的感觉。你走进一个空间,面对一堆漂亮的中国字,却完全无从下手。它们都是戴着面具的、充满矛盾的,它吸引你,却阻截你。它似乎说了很多话,却什么都没有说。”徐冰说,“这些伪造的文字,一个艺术家认真花了很多年的心血,一个字一个字的刻出来,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思考的事情。”
这幅长达几十米的巨幅书法长卷《天书》,成为了中国前卫艺术作品中里程碑性的作品。策展人布里塔·埃瑞克松曾这样评价徐冰:“他领引观众通过与未知状况的对抗来了解自身本性。譬如,观众即便再仔细地观看美术馆展场中徐冰的文书,也都只能对这些永远无法读懂的文字摇头兴叹。观众被驱使着去重新思考书面文字的价值和可靠性。”
而回头再看这件作品,徐冰的结论却很简单。“我觉得之所以一直在讨论,是由于它所表达的坚定的中国方式与态度。不管它的创作还是与观众的接触,都是一种发自于中国文化自身的反省。这也是这件作品的真正价值。” 徐冰解释自己是用中国传统的哲学和文化去处理当代艺术。“在中文里,有很多东西是可以玩的。”
后来,他果然将这种东西“玩”到极致。2003年,他将英文圈圈点点的形状拉直扯平,变成中文的模样,称之为“新英文书法”。他告诉他的外国学生,这并不是来教给你们一种新的书法,“我是要让你们对过去的知识和概念有一个新的态度和认识。”
至此,英文与中文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文字结合在一起。十年间,徐冰在世界各国举办过30多次“新英文书法教室”,越来越多的学员们用“新英文书法”练习和书信,延续着徐冰这有一部荒诞的文字作品。
幻灯片闪烁,在场的每个人都张大嘴巴,惊讶于这位“文化英雄”对文字的游戏和不恭。他们中间,除了有各种身为学生的崇拜者外,也有毕业后从事装修的老板,甚至专程打车而来的语文老师。
末了,有人忍不住提问,“在文字的道路上,你是如何探索的?怎么在艺术中找到灵感?”
徐冰沉默片刻,回答道“我想,这是一种宿命。”他微笑着解释,“比如,我其实不知道,也从未考虑过为何我会对文字感兴趣,做完后我回头看,结果是自己对文字有一种天生的敏感,而这种敏感是我事后才发现的。这是一种命定。因为生活是可以作假的,而艺术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