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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字的实相——石虎汉字艺术论
一、汉字的神觉
《圣经.创世纪》第一章曰“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这句话,何其霸悍雄强,不讲道理;也何其喷薄舒展,张扬大气。混沌未分时,无形无象,也无所谓美丑。亘古造物,正是凭借了一口生命的元气,故无不尽善尽美。文字的出现,是初民造物的大事因缘。神的光是天地之始,人类的光便是文字的诞生了。根据全息理论,世界的每个局部都包含了整个世界,而我们身体里面的每一个细胞都是整个身体的全息。人的受精卵和它发育成的各种细胞相比较,其DNA是相同的,人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包含了这个人全部的遗传信息。如同生活在两河流域的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和印度河流域的古印度文明之伟大灿烂一样,生活在黄河流域的华夏文明自文字肇始便具备了所有汉文化的优秀基因。汉字是维系汉文化的唯一纽带,是龙人血脉的根。《易经•系传下》云:“古者包羲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淮南子•本经》中记载:“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仓颉虽未必存在,但天人感应必有其本,可见汉字在元初阶段已被赋予了神性。所谓神性,就是汉字中的天机和道性所在,是汉人宗教感的表现。根据考古发现,早在距今6000年前的半坡文明彩陶上的刻画符号就可视为汉字的滥觞。距今4500年的大汶口文化时期的陶尊上甚至出现了接近甲骨文的象形字符号。殷墟的甲骨,起初被称为龙骨,可见其血统之高贵。《礼记•表记》载:“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希腊的雕像,起初也是为了敬神,故而虔诚庄重,一切伟大文明的发端无不如此。民智初开之时,先人迫切希望与天地神明沟通,所以甲骨文字形朴素生动,而气质肃穆持重。“殷人重鬼,周人重礼”,到了青铜时代,吉金铸字,同样庄严宝相,与后世只为悦目赏心者不可同日而语。此时的文字,是天机泄露,真气流衍,敬谨中充满着活活泼泼的朝气。在结体尚无法则约束的时代,同一个部首,忽而在左,时而在右,上下挪移,随类赋形,不可端倪。随着汉字这棵大树的枝叶生发,随后生长出隶书、章草、行书,程式规范和工艺美感不断增强,对天机的感应和亲近却不断模糊。到了盛唐,楷书形态逐渐稳固,法度精严。加上“独尊二王”的审美意识形态,天趣渐失。此时的汉字,任何一个偏旁部首,间架结构都不能有丝毫的错位和失衡,如同一台设计精巧的机器,些许的变化都会影响整体美观。《庄子•天地》云:“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 即便如此,自宋代直到民国,各类佛经、谚语以至笔记小说都有劝谕惜字纸的故事,老辈人哪怕是山野村夫也知道“敬惜字纸”,天机虽泯,神性犹存。到了当代,看似歌舞升平,文化也“繁荣”到成了产业。书展林立、书家遍地,骨子里的气质却是假大空怯。通俗美学的追随者大行于市,以制造几件工艺美感的模仿品沾沾自喜。再者,汉字的滥用令人发指,充斥耳目的是所谓高档楼盘的中文洋名和街头牛皮癣式的广告,流行文化甚至创造了所谓“火星文”。汉字道性的传承命如游丝,汉字早已走下神坛,危矣!
初读石虎,心中既惊且惧,那种对汉字的陌生感和诡异感从未如此强烈。回想获观三代篆籀时,因为有着古人本来就这么写字的想当然的感觉,也未尝有过这样的惊诧。但一个现代人在活生生造字时,我们显得不知所措了。徐冰亦曾造“天书”,他的造字思维是解构英文字母,其“地书”是对文明之文明的诘难和幽默,创造的终点指向通俗文化,是造字的终结。而石虎造字,却让人想到了造字之初,是对自然物象的质问,他的目的,却是指向天空的神祗。《说文解字序》有 “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石虎曾说过:“汉字有道,以道生象,象生音义,象象并置,万物皆寓其间。”细观石虎造字,结体消息多方,其选取的符号,即来自甲骨、籀书、隶楷,也有岩画、图腾、符篆。体势乱石铺阶,不斤斤于横平竖直,行气贯穿的则是草书的笔意。笔笔皆有所本,字字离经叛道。每一个汉字,像打出去的一拳,中心向外辐射的墨线散发着精奇吊诡的气息,让人血脉贲张。一时间,我很难用简单的美丑来衡量其作品的深度。就像我们可以说一朵花美、一个人美,却无法言说山河大地、宇宙虚空的美丑。当面对一个自己知识体系完全没有的造物时,经验、意识简直没有用武之地,你能利用的,只有自己的直觉和本能。读者被作者感应,进入某种神圣的宗教感,这一刹那,便是天机勃发之时。歌德曾如此评论巴赫音乐:“就如永恒的和谐自身的对话,就如上帝创造世界之前,在心中的流动,我好想没有了耳,更没有了眼,没有了其他感官,而且我不需要用它们,内在自有一股律动,源源而出。”拿来形容石虎带给我的感觉,也很贴切。艺术是纯粹主观的,它的观众只有创作者心中的神。一味地讨好读者,强调“为大众服务”,正是浅薄的表现。天地不言,而大美存焉,好的艺术如同宗教,自有其感召力。即便巴赫谱曲,歌德制文,布鲁诺、牛顿、爱因斯坦研究天体理论,无不是为了探寻心中的神。石虎造字,字字具备神性,因他下笔,目无二王,心期三代。他的创造力始终和初民造物的原始动力有着内在的联系。在这之外,我还看到了某种撕裂的痛苦,我想应是来自于作者独特的人生阅历,这其中饱含着热情和哀伤的漩涡。当下的时代,超级市场、连锁餐厅征服了世界,我们的心灵变得越发单一迟钝,现代人与自然隔断了联系,也就与道体断绝。石虎也曾叹道:“礼崩体,乐绝魂,大江空余黄鹤恨,磐名汉字忍辱存。”要想走上艺术的圣坛,唯有和浮华轻佻背道而驰,对一个高傲而独立的天才来说,这个过程无疑是痛苦的。但风狂雨骤之后,曲终人散,那神性的光辉终将拨云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