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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尚的苹果,左拉不懂

时间:2016年07月13日 作者:段炼 来源:阿特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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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盛夏,法国南方小镇埃克斯的半下午,阳光正烈。布尔彭公校初二学生塞尚斜倚在校门口的墙角,一手举到额头遮挡阳光,一手握着一个苹果。蓝天下,苹果皮看上去又红又绿又蓝。他睁眼看看苹果,再眯眼看看远方。其时,那瞳孔缩小了的目光就像照相机的长焦镜,似乎要穿透圣-维克托火山前的那片树林。

    塞尚在等一年级的左拉。二人虽不同班,年龄也相差一岁,但左拉一入校,他们就成了朋友,像是魔力附身,几乎形影不离。

    左拉还在上语法课,马上就要下课了,塞尚等他一道去那片林子里画画,画那些好看的树。那不是苹果树,那些树比苹果树高多了,但没有苹果树那么多枝桠,也不结果子。虽叫不出树名,塞尚却喜欢那些树。眯眼看去,树林忽远忽近,阳光下树叶不绿不蓝,又绿又蓝,有点阴冷,却又隐约透出斑斑点点的橙红色,显得怪怪的。塞尚相信,自己手里的苹果与那片树林,以及林中小路,有一种神秘关系,只不过他不知道是什么关系。

    左拉比他小,但聪明,兴许知道,保不定会是一种语法关系。

    想到语法,塞尚突然有种亢奋感,那是关于空间距离和色彩变幻的学问吗?从没听左拉讲过,要问问他。

    2

    中国摄影家协会在微信圈里有十几个发骚友的群,每群五百人,总数竟达六七千人。半年前中国摄影出版社给我出版了一本文集,《视觉的暧昧》,都是些看画读图的随笔,其中有涉及摄影构图的内容。于是摄影家协会让我给那六七千人开个线上讲座,讲摄影该怎样向绘画学习构图。

    题目不难,但切入点太多,反倒无从入手。

    我想到了塞尚,最喜欢的画家之一,尤其是他画的静物。那些摆在桌上的苹果,有青有红,更有青红相间如色斑者,杂以橙子和黄桃,衬以浅色台布和深色垂帘,在明亮的橙黄色背后,有深沉的暗蓝色压阵。

    塞尚堪称配色高手。配色也是构图,与苹果在桌上怎样摆放一样重要,都是布局,都是构图。

    3

    塞尚盯着手里的一张黑白照片,那是一个中年的大胡子画家,是他自己背着画箱提着画具入林进山去画风景写生的照片。那年头摄影术问世不久,在巴黎很时髦,上流社会和小资都喜欢,艺术家更是热衷此道。

    据说,照相这玩意儿是个失败的画家发明的,画虽不成,却做了个木匣子弄影像,就像魔术,一举成名,财源滚滚。热闹过后,人们渐渐冷静下来,很多画家陷入恐慌:那个失败的画家会用这妖蛾子来砸了自己的饭碗。有些人只好自我安慰:不,不会的,别担心,照相术不是写实的,因为世上没有人是黑白的,也没有人小得像照片,头颅小得像个大拇指。

    塞尚的照片有两个巴掌大,他的头比拇指大不了多少。塞尚没有恐慌,也没有自我安慰,他只是想起了当年那个苹果和那片怪怪的树林。是的,苹果和林子的色彩,它们都忽远忽近,像梦中,既在南方的家乡,也在现居的巴黎,时空不定。

    梦醒之后,时空仍旧不定。透视法不就是确定空间,户外阳光不就是确定时间?文艺复兴画家解决了空间问题,印象派画家解决了时间问题,塞尚对他们知根知底,现在怎么会觉得时空不定?他有点疑惑,有点失落。

    左拉也喜欢照相,他既不恐慌也无所谓自我安慰。照相术是否写实,时空是否错乱,与他何干?他是玩文字的,那粗劣的摄影,就黑白两个层次,灰调子单薄得可以忽略不计,怎能跟他那自然主义的高清文字比拼。自己的写实功夫,可以写到事无巨细,入木三分,像素极高,连矿工脸上汗珠的反光都能写出来,以及汗珠镜像里微妙的色彩变化,两两相照,法语称miseen abyme,无尽的图像反射,这是小说家所用的画家把戏,照相术差了十万八千里。

    嗯,给塞尚说一声:不必顾虑。

    4

    初读左拉是四十年前,上世纪七十年代后半。那时我初中毕业,不知道法国历史,但读左拉的故事却不难。后来上了大学,才明白要把左拉放到19世纪后半叶的欧洲历史和文化背景里阅读,放到法国19世纪的写实主义文学传统里阅读,如此这般,才能读出左拉的文学位置和成就。

    那时候中国高校的文学课程,仍由苏联文艺理论统治,推崇19世纪的写实主义传统,并以其为主流,称批判现实主义。司汤达在《红与黑》中写了一个外省小鲜肉到巴黎混贵妇圈,成为吃软饭向上爬的典型。恩格斯说,现实主义就是描写典型人物,而且是在典型环境中,以细节描写来塑造典型形象。

     司汤达的传统被巴尔扎克继承发扬,并有所改变。典型人物少了些许浪漫精神,多了不少现实的猥琐,而环境的细节描写则冗繁不堪。人们只好说,巴尔扎克啰啰嗦嗦写那么多字,是为了多挣稿费,跟雨果的滔滔雄辩殊途同归。

     左拉把巴尔扎克的写实主义推向了极致,其琐粹的细节描写,以及生物学决定论,被称为自然主义。这就像同时期的法国绘画,左拉跟印象派画家一样,将自然主义的写实推向极致,也推向了顶峰的悬崖绝壁。

    且慢,要点得重复一遍:左拉的自然主义小说,相当于绘画中的印象主义。从写实主义到发展到自然主义的巅峰绝壁,法国的传统文学无路可走了,必须极致而变:要么退回,要么跳崖,要么换道。左拉是否意识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他没有任何动作,他唯一要做的,是保住自己所扛的写实主义大旗不倒。可惜,现代主义兴起,1902年的一天,一不小心,62岁的左拉在居所死于煤气中毒。

    实际上,左拉跳崖了,不是自愿的,而是不自知的。
 
 
责任编辑:杨晓艳去阿特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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